網絡真是無所不有。兩天前我在油管上偶然看到一個北大荒的視頻,全名是《中國知青民間記憶之北大荒青春紀事》。“北大荒”這三個字觸動了心中一段塵封已久的悲傷,於是點開瀏覽。看到第3集,我見鬼一樣從沙發上跳起,這裏訴說的正是我記憶中那段往事!更見鬼的是我看到了50年前死在北大荒的小表姐,潘文萱。
(周思驄《長白青鬆》局部。高個的是潘文萱)。
永遠不會忘記1970年底的一天,上小學二年級的我中午放學回家吃飯。走過胡同中間的彎兒,便看到很多人聚在我家的門口。我家原來是爺爺買下的一個獨門獨院,爺爺那時剛剛過逝,東西屋也已在文革初期分給了別人家,奶奶和我們姐妹三個,保姆大姨,還有我父母都住北屋,姑姑一家四口住南屋。我當時心裏很怕,不知道是院子裏誰家出了什麽事。
見我走來,看熱鬧的鄰居自動給我讓路,隔著大門,我聽到刺耳的哭聲。一位抱孩子的大嬸兒說,是你姑家出事兒了,死人了。當時我的腦袋嗡地一聲,手腳冰涼。
大門當時是從裏麵腰上了的,大姨出來把門開了條縫讓我閃進去,馬上又把門杠頂上,她是怕鄰居們都跑進院子來看熱鬧。
大姨拉著我往北屋走:別去南屋,你小表姐沒了,區裏來人還沒走。我聽話沒敢去南屋,隻聽到姑姑高一聲低一聲的的哭號:我的孩子啊。。。
小表姐其實不是姑姑的孩子,是姑父帶來的女兒。現在回過頭去看,姑父倒插門到我們家做女婿的時候,小表姐估計也就兩三歲,是在我們家長大的。姑父是個畫家,以前結過婚,有三個女兒。姑姑也是學美術的,既欣賞姑父的才能,又忌諱他有婚史。無奈爺爺愛才,非要姑姑嫁給他。姑父的兩個大女兒隨了母親住,小的跟過來我家。
這些關係當然都是我長大才懂的。小時候我們都當小表姐是姑姑親生,和後來姑姑生的兒子賀哥沒什麽區別。我記憶中覺得跟小表姐更親一些,因為整托周末回家一天半,總想出去玩兒,父母不常在家,姑姑就讓表哥、表姐帶我。表姐會帶我玩兒,表哥則把我當成累贅。
我隱約記得和表姐在一起的兩件事。一次是在一年的春節前,聽說要帶我出去,就換上了件奶奶剛剛做好的新棉襖,上麵有紅綠團花的圖案。表姐一見說:穿得太怯!非要我把棉襖換下來,結果是我哭她鬧,讓大人好一頓操心。還有一次是姑姑給錢讓她帶我去百貨公司買玩具,我看上一套鐵皮做的鍋碗瓢勺廚具模型,可她非要給我買把槍,任憑我撒潑打滾,還是扛了把玩具步槍回家。
這兩件事雖然不大,但都反應了表姐不愛紅妝愛武裝的個性。她的外貌也像她的性格,長得英氣,長臉型,下巴的線條很有立體感,眉毛濃,眼睛應該算是鳳眼,雙眼皮,細長,微微上挑,鼻子和嘴巴是她姐妹中長得最好的,鼻子直挺,嘴巴方正,總掛著笑意。皮膚有點黑,頭發也很粗黑。我有點記得她梳著兩條段辮子的樣子,文革時她剪了短發。
小表姐非常“革命”,而最早革的就是我們自己家的命!據說文革第一次抄家就是她帶著紅衛兵進來的,把爺爺的好東西都抄走了,還封了家門。革完了爺爺的命,她又革我姑姑的命。她申請去北大荒建設兵團,不但自己去,還攢動剛剛15歲的賀哥--我姑姑唯一的親生兒子一起去。姑姑快四十歲才得了這個兒子,賀哥就是姑姑的命。結果她就這樣把姑姑的命革去了北大荒。
最後她把她自己的命也革了。因為一次荒火,死在了北大荒。
我不記得小表姐和賀哥具體哪年去的北大荒,估計是68年。但我記得黑龍江省虎林縣生產建設兵團四師三十五團這個地址,因為那時候我常常為家裏拿信,一看到這個地址的來信就會興奮不已,跑去給姑姑,姑姑會讓我讀給大家聽。我也給表哥、表姐寫過信,讓姑姑、姑父夾在信封裏一同寄去兵團。
表姐是為了救荒火死的,那一次一共死了14個人,都是北京,上海,天津這幾個大城市的知青,13個女的一個男的。我聽說的是當時中蘇邊境著了大火,兵團的知青們怕火燒過中蘇邊界,影響國家的名譽,所以奮不顧身去救。他們沒有經驗,結果不但火沒有撲滅,自己的生命也被吞沒。
賀哥在這件事之後回到北京,同時回來的還有他們在建設兵團的幾個兄弟,我們家有一陣成了這些知青哥哥的落腳之地,其中有個哥哥曾經對小表姐有過愛慕之情。他講過那時候兵團領導不讓救火,可是沒人聽,都爭先恐後爬上卡車去維護國家的尊嚴。火燒到了不行的時候,大部分男知青脫光了從火海裏滾出來了,可是女知青不能那麽做,所以死的多是女生。屍體被拉回團部以後停在一間倉房裏,鎖了不讓人進。倉房高處有個小窗,這個哥哥和我家賀哥踩到彼此的肩頭去看,想看表姐,但是燒焦了的屍體根本分辯不出。
這次看到的視頻證實了我當年的聽聞。油管上的視頻是十年前製作的,2010年,一組20多個兵團人回到北大荒憑吊這14位戰友,一名叫陳曉楠的電視記者跟蹤製作了這部紀錄片作為四十年的紀念。當事人把這場大火叫11.7大火,發生在1970年11月7日,是北大荒知青曆史的一個著名事件。去的這20人中也有兩位在那一次被燒傷的女知青,40年過著麵目全非的痛苦生活。從他們口中聽到的這個慘劇,和我記憶中的片段吻合。裏麵還有對一位史媽媽的采訪,她的女兒是表姐的朋友,當初史家兩姐妹一同去了建設兵團,妹妹回來了,姐姐永遠留在了那裏。這位史媽媽我小時候見過,每次來都和姑姑抱在一起哭個不停。
視頻裏還講到其他我不知道的知青。其中有個16歲的上海小姑娘,她非要爬上那輛去救火的車,因為她想入團,要證明自己可以為祖國貢獻一切。目擊者說,那場大火的火焰幾丈高,根本無法救,也沒有必要救,可是這些知青手裏拿著小紅書,如飛蛾紛紛撲進火海。一位天津的知青在臨死前還在背誦毛主席語錄:。。。不怕犧牲,去爭取勝利。。。多麽可憐可悲的場景!解說詞中的一句話:那個年代,這批年輕人唯一可以燃燒的也隻有他們的青春。。。哀之大,令我50年後為小表姐她們再次落淚。
記錄片裏有的家屬提起,11.7荒火事件之後,各家聯名申請追認這14個知青為烈士,可是最終沒有達成這個願望。因為那場荒火本來沒有危及到國家的生命財產,火燒了三天自己就滅了,所有的死亡隻是一場不幸的事故。我的小表姐呀,你們怎麽那麽傻!
50年裏,姑姑一代人已經作古,小表姐的同輩也進入老年人行列,那些陪我長大的知青哥哥都過上了養尊處優的生活,文革正在變成中國曆史上不值一提的字眼。我以為往事如煙,已被遺忘。這個10年前的視頻讓我感到些許安慰,我第一次知道這個事件在當年知青中的影響,第一次知道在北大荒的白樺林中有一個墓地,墓地的一塊大石碑上記著小表姐他們十四個人的名字,年齡和籍貫,最小的那年16歲,最大的22歲。墓碑兩邊還有一對石樁,上麵刻著毛澤東的詩句:為有犧牲多壯誌,敢教日月換新天。無論如何這也算是恰當不過的挽聯,畢竟那是她們活著和死在那裏的原因。
看過視頻,我一夜無眠,又上網搜了一下11.7荒火事件。我讀到一位老知青兩年前寫的一首詩:
荒煙蔓草中
傳來幾聲烏鴉的悲啼
座座鋪滿丁香的墳塋
矗立在淒風苦雨;
北大荒11.7大火
14位知青犧牲
一抷黃土,幾叢荊棘
遮蓋著你如花似玉的容顏
陪伴著你支離破碎的遺體;
遺落48年的知青亡靈
黑夜孤寂
碑文昭示著善良和悲憫
塵沙浸透了鮮血和暴戾
。。。。。。
小表姐的死是藏在我和家人內心角落裏的一處悲哀,不敢提起,不敢忘記。在那個不眠之夜,我一下子聽到看到這麽多,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如果這個存在了幾萬億年的地球上承載的所有物質和生命,從來不曾增多也不曾減少,隻是一種物質到另一種物質的轉換,那麽所有死去的人其實也不曾離開,隻是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存在。小表姐她們50年前燃燒了的DNA落入北大荒的塵埃;她們燒焦了的骨肉滋潤了那裏的樺樹林;著名畫家周思聰生前曾以小表姐的形象為原型畫過一幅畫叫《長白青鬆》;10年前一個叫陳曉楠的記者主持人製作了電視紀錄片《北大荒青春紀事》;還有,這首詩。。。
盡管教科書上學不到,史書上看不到,但發生的事終究不會不留痕跡,我心中釋然!
然而在釋然的同時,我的心又在問另一個問題:這樣的革命和犧牲,值嗎?
You are so right! Socialism/communism/collectivism has such a hold on people's mind. It is such a mind virus that is even more slippery, cunning and poisonous than the CCP corona virus. It has now spread to America. We are at such a turning point as 黑貝王妃 has said in her response to me.
但是,但是如果您看到當今有些70歲開外老知青聚會猛跳忠字舞,開口閉口大罵米國假民主之類的人,感覺他們也是Deserve it
感謝陳曉楠這樣的電視記者,給人們留下一些曆史的片段,給過來人一些喘不過氣來的回憶;給碰巧看到這些片段的後人一點震撼;給有心人追尋、研究這段曆史的人一些線索;給觀察如今當政者作為的人一點參照。
現在,沉重,又一次寫在中國的曆史上了,當然不是官方的。
感謝博主的文章和視頻分享。
"曆史就是這樣,沒有值不值”。 / 政府的這個態度其實這是極不負責任的,發生了就讓它過去,不提不說不記載,這是對曆史的否定,對生命的無視,所以我才會覺得小表姐她們死的不值,太不值了,竟沒有換來一聲曆史的歎息。
趕上了,犧牲了,非常不值。沒趕上的,感恩吧。
我們的曆史有太多殘酷的悲劇。不讓反省是卑鄙的悲劇。
單純的人容易“被”自願。邪惡的人必須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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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被荒唐的年代耽誤的青春,同樣值得紀念,謝謝王妃。
我一直以為王妃是70後呢,:))
王妃提了個好問題《我的心又在問另一個問題:這樣的革命和犧牲,值嗎?》
我們現在的“領導”,一般是不允許大家用“值不值”來考慮那些政策的,而會用一個很宏大的觀念:“曆史就是這樣,沒有值不值”。 一切虛無了,一切超脫了。
唯有你正麵回答了:
趕上了,犧牲了,非常不值。沒趕上的,感恩吧。
我們的曆史有太多殘酷的悲劇。不讓反省是卑鄙的悲劇。
單純的人容易“被”自願。邪惡的人必須下地獄。
支持!!
“還是耶穌說的好,我要的是慈悲,不是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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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聽著像是佛說的,從沙漠中發展出來的宗教裏麵殉教的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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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聖經和佛經都說的是要獲得真理和永生。可能差別隻是各地人的個性不同。。。
聖經確實是這麽說的,馬太福音9:13
English Standard Version
Go and learn what this means: ‘I desire mercy, and not sacrifice.’ For I came not to call the righteous, but sinners.”
sacrifice翻譯成祭祀或犧牲,這含義也可說是,有人把自己當成了某個神秘之物(比如國家,民族、宗教)的祭品。耶穌說這都不對,不是宗教的本義。
本義就像聖經裏說的:you will know the truth, and the truth will set you free.
這話和佛教講的“如實知見,獲得解脫”完全一個意思。
像我這樣文革中不是紅五類,沒有打過人,下鄉沒累死病死,還一直活到了今天的老知青,真是感謝上帝,更要珍惜每一天。
如今的高官二代移民國外,國內的五毛,小憤青充當國家倒黴的替死鬼,一樣的。
我們的曆史有太多殘酷的悲劇。不讓反省是卑鄙的悲劇。
單純的人容易“被”自願。邪惡的人必須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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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聽著像是佛說的,從沙漠中發展出來的宗教裏麵殉教的可不少。
宗教問題在內心的威力絕對比別的問題都大,所以才會把命都搭上也在所不辭。
人們打架屬於物理變化,戀愛屬於化學了,到了“我是誰”的時候,就是核變化。
感覺為了解決這個終極問題,當時人們都用了錯誤的方法---做點什麽事情,來“證明”。所以就出了邪了。
其實“我怎麽回事,我是誰”之類的問題,不是通過做事來“證明”的,隻能是通過特定的方法來“發現”。
“搞清楚我是誰”這個需求一直存在。隻是方法上一旦陷入“證明”的迷途,人就變得癲狂,不是發生文革,就是自殺式炸彈襲擊。
有些年輕人,被忽悠鬧革命,被洗腦去抄別人的家,甚至抄自己的家,被煽動去批鬥,體罰,惡意攻擊“地富反壞右”,甚至把人打死!
但我的記憶中,似乎大多數人,包括我,心裏明白,大家都做做樣子,呼呼口號,表現一下對“地富反壞右”的“憤怒”!
真正積極參與或領頭抄家,動手打人等是幾個平時被大家認為是“250”的人和幾個想入黨或想當“積極分子”的人!這些人中的男的有些後來娶媳婦都困難,因為大家都知道“那是個250”!
無論什麽時代,都有機會做個善良的人,無論是當年的納粹德國或中國的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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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機會證明我是清白的了”,我覺得特別能理解這句話的背景,中國人在那個年代,好像人人都覺得必須證明自己,每個人好像都欠了什麽,都有莫名其妙的負罪感。甚至是最近的讓子彈飛裏,那個人吃沒吃米粉都要刨腹證明自己清白。
後來出國後,一次麵試的時候,看見某個公司辦公室裏有個企業文化的畫框,寫著一段話,大意是,“You don't need to prove yourself”。大為感動,意識到,tmd,我們到底要證明給誰看?!
...
還是耶穌說的好,我要的是慈悲,不是犧牲。
願他們以自己的生命…故事…永遠保佑那裏的人民 此類悲劇永遠不再重現
長歎一聲!生活中的荒誕比劇作家們寫出來的震撼多了。謝謝王妃這麽好的文章,這是史詩級別的思考,包含著如此沉痛的經曆。在北美求學工作生活的這些年裏,我時常對西方人的個人主義反感至極:甭管啥事,永遠是我我我,我最重要,我最優秀,請大家都看我。同時呢,我又無數次感慨:如果我們的祖輩父輩能稍微多些對個體的尊重,或許中國近現代史會大不一樣了吧。在我個人來說,成年以後開始對higher call持懷疑態度,每次有人說something bigger than me的時候,我都很警惕:別拿這個忽悠我。
看到這句話我很感動:如果這個存在了幾萬億年的地球上承載的所有物質和生命,從來不曾增多也不曾減少,隻是一種物質到另一種物質的轉換,那麽所有死去的人其實也不曾離開,隻是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我個人相信天道輪回。由衷地希望這些年輕人由這次生命曆煉得到自由,無論以什麽形式。王妃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