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 灰 缸
劉建果坐在這寬大的辦公桌後麵,點燃了一根大前門香煙,眯著眼睛打量眼前這間廠裏最神聖高大的殿堂 — 廠長辦公室。
“報告…” 有人在門外喊。
“進來。”他威嚴地說道,現在在劉建果這裏還實行著造反派的語言規矩。
“華廠長的老婆要來送藥,讓她去嗎?”
“什麽廠長?不能讓他們相見,要時刻保持警惕性,防止他們耍花招!” 他吸了一口煙,手中的煙往煙灰缸裏猛地一彈:“把藥放在看管處,叫她回去。”
他想起過去來見華廠長,每次作決定時華廠長總會有這個彈煙灰的動作,過程特別流暢,一氣嗬成,瀟灑自如,剛才他學著做了一遍,覺得有點笨手笨腳。
前廠長華建功已被關進了牛棚,被劉建果帶領的暴風造反派打倒了。他又彈了一下煙灰到那個霸氣的煙灰缸裏,眯著眼睛打量著,想起之前牛棚裏的一幕。
在昏暗的燈光下,華廠長疲憊不堪,他張開蒼白幹癟的嘴唇說道:“能給根煙抽嗎?我可以再交代一些問題。” 他喝下了一大口水,渾身散發一股多少天沒洗澡的餿味。
劉建果把手上的煙停住了,把還剩下半截的煙遞給了華廠長。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是他熟悉的大前門香煙味道啊,華廠長打起了精神,習慣性找煙灰缸,抬手去彈煙灰,眼前除了一張破舊的桌子外,什麽也沒有,昔日威風凜凜的氣勢一下子癟了下來。
“華廠長,要不要把你那個煙灰缸帶過來啊?說說那個煙灰缸的故事吧,底部刻的是日文吧?你就是一個潛伏下來的日本特務!” 劉建果突然兩眼死死地盯著華建功,當他發現那個煙灰缸的秘密時,他覺得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華建功愣了一下,那個煙灰缸確實是日本貨,那是他當年抗戰勝利時在國民黨軍隊接受日軍投降收繳的物資,沒什麽用處,他把它留了下來,以後解放戰爭時成了俘虜,加入了解放軍,這個煙灰缸就成了他的抗戰勝利紀念品。它皮實耐用,黃銅皮的,細看起來有點特別。
他眼角往上挑了一下,沉著地簡述了一下煙灰缸的來曆。
“煙灰缸是戰利品?你騙誰?這是你當特務的標記吧?我們會作徹底調查的!”
……
成立了專案組,對廠裏最大的走資派進行火力最集中的打擊。經過到部隊的走訪調查,還真沒發現煙灰缸成為戰利品的證據,在那時,像這類東西是不會作規範性登記的。結合當時放的反特電影中打火機的示例,煙灰缸成了華廠長是暗藏特務的有力證據,還有其他一些似是而非的材料,最終被定性為日本特務,打入了監獄。
新來的市革委會副主任姚文丙笑嗬嗬地接見了前來匯報文革運動勝利果實的劉建果:“好,好,你做的很好,我們的政策是有理有據,你們廠的奪權鬥爭是一個很好的典範,值得大家學習!” 他從茶幾上一個精致的鐵皮煙盒裏拿出一根大中華,劉建果畢恭畢敬地雙手接了過去。
倆人抽著煙,茶幾上的一個煙灰缸引起了劉建果的注意。那是個草綠色的煙灰缸,看起來像是部隊特有的,拿起來掂量很輕,不像原來華廠長的那個,沉甸甸的。
劉建果與姚文丙聊起了煙灰缸。姚副主任來自軍隊支左,他是個部隊政治部的文官,喜歡收藏煙灰缸,看來他對讓華廠長成為日本特務的那個煙灰缸很感興趣,之前與劉建果打過兩次電話,都提起了這個東西 。
“這就是那個日本煙灰缸。”劉建果從書包裏拿了出來。
姚文丙接過煙灰缸,端詳起來,在底部發現一行刻有昭和19年的字樣,心中湧起一種愛不釋手的感覺。
“很好,先留在市裏吧,可以作一個實物例子進行階級鬥爭教育……” 姚文丙舉一仿三說了一大通,為截獲一個物品擺出了充分的理由。
劉建果沒想到東西要被拿走,但隻得如此,他本想問能寫一個條子嗎,話都嘴邊卻成了:“沒問題,就留在姚主任這吧!”
看到這個劉建果比較懂事,姚文丙高興起來,他明確表態堅決支持由劉建果領導的暴風造反派的革命行動,任命劉建果為廠革委會主任兼廠長。
“這個煙灰缸是我從部隊帶來的,看看底部,0073,這是部隊番號,送給你做個紀念吧!哈哈”其實這就是一個普通的煙灰缸,部隊庫房多得很,他有好幾個,喜歡拿來送人,以顯示部隊的特殊身份。
劉建果一臉莊重地接過煙灰缸,仔細觀賞著,誇獎道:“部隊的東西就是透出一種威嚴,地方上的就是小氣量,怎麽也做不出來這種感覺來!”
現在是劉廠長了!小半年了,他躊躇滿誌,八麵威風,他嫻熟地向煙灰缸裏彈著煙灰,有條不紊地對來人吩咐著事情。
煙還剩最後一點了,他今天不知怎麽,竟然吸到幾乎要燒到手指尖被燙著時才感覺到,怪不得彈煙時感到那麽別扭,他把煙頭扔進了煙灰缸,抬頭突然看見一個人—原廠長華建功。
已經聽說運動形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走資派紛紛官複原職,隻是這裏不同與其他 ,原廠長是以日本特務的罪名被法辦的,而且有人證物證,但華建功案卻從省裏那邊走過來,他找到了當時一個關鍵證人—當時戰友的親筆證明材料,他因此得到切底平反。
市裏處在變動中,聽到的消息含糊不清,姚文丙也是好一陣子都不見了,他這段時間心神不寧,劉建果上層的依托就是姚文丙了。
“劉混混,這廠長椅子還舒服嗎?煙抽的不少啊……”聲音洪亮,劉建果過去當車間付書記時聽到這就感到莫名其妙的壓力,如今這感覺猛地又回來了。
華廠長先行一步回到廠區家中,市裏的文件明天一早下達,但他還是按耐不住地先過來看看,他發現他的那個煙灰缸不在桌子上。
劉建果感到自己完了……
華建功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對領導階層又是一個大清洗,按照政策,劉建果被隔離審查,撤銷一切領導職務,是否保留黨籍的處分也在進行中。
對於那個煙灰缸,華廠長是無比憤慨,窮追不舍。劉建果最後實在忍不住了,隻得把實情說出來,但接著又陷入了又一個被動。
“你說是姚付市長,那你有什麽憑據?”
其實劉建果在後來走資派陸續回來時也不是沒想過那個煙灰缸,那畢竟是華建功定罪的證據,馬虎不得,但試過兩次,姚文丙都沒有退還的意思,在形勢變化的情況下,劉建果一心想抱住一個大腿,就更不敢貿然行事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們可以去找他問問。” 劉建果不明白為什麽姚付市長沒來過問他的事,他現在一切官職都沒有了,連最後的黨籍都很難說能保住,他已顧不上那麽多了。
過了幾天,劉建果又被拎過來過堂。
“劉建果,我們已匯報姚付市長了,他說沒有這回事,他讓我轉告你,要老實交代自己的問題,要為自己以後想想,要考慮後果!”
聽到這句話,他回想起最後一次想從姚文丙那裏要回煙灰缸時聽到的他的話外之音,也是這樣說的,看來他隻好自己認下來了,應該到關鍵時刻,姚付市長總會為他說句話的吧?
“我把它賣了,換了一包大前門,它實在賣不出什麽價……” 劉建國硬著頭皮說。
劉建果被作嚴重黨內警告,留黨查看一年的處理,聽說姚付市長根本對他的事情沒有什麽特別的指示,他恨死了這個翻臉不認人的靠山 。
一切又恢複到原來,華廠長似乎劫後餘生,倍感眼前的桌椅板凳來之不易,更加珍惜。他小心翼翼挪動著座椅,輕輕地彈了一下煙灰,反省著自己過去彈煙時的輕率和魯莽,隨後作出的不少決定並不穩妥,他站起來,拿著煙灰缸要去把它好好洗一下,洗幹淨,從今往後重新開始 。
日月如梭,光陰荏苒。時間到了市場經濟的年代,廠子很快就陷入了困境。
劉建果辭職下海,摸爬打滾,生意有點起色,但都是小打小鬧,他打起了自己原來所在廠子的主意,這主意源於他認識的一個港商黃鶴翔 。
錢的大頭都在國,也就是國企。現在國企的計劃經濟指標都已廢棄,產品和訂單都要自找門路,裏麵的設備不少,可以轉賣變成錢 ,外資可以設備的形式引進,一旦建立了市場供應渠道,今後就不愁了,這才是正而八經的生意,好過自己現在的倒買倒賣。這個港商熟悉國外設備進口信息,對國內的情況也熟悉,關鍵是要找到一個切入點,劉建果說起了姚付市長和煙灰缸的故事,黃鶴翔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接點。
一打聽,姚付市長已經住院了。劉建國備上一份厚厚的禮來到了醫院,
姚副市長由開始的心病變成了肝病,他現在是憂心忡忡。
改革開放以來,他的處境越來越差,他主管城市工業,大小廠礦一片混亂,產品質次價高,沒有銷路,工廠陷於債務泥潭,很多廠甚至停工發不出工資,上麵的老領導走了的不少,新來的對他時有不滿,他感到自己可能會提前下來,這在其他城市屢見不鮮。
“姚市長,您好啊,不知您還記得我嗎?我是那個紅光機械廠的劉建果啊……” 把手中的人參和包裝華麗的營養品放下,床前出現了一個滿臉推笑的黑色小臉。
姚文丙想起了這個人,接著就想到了那個煙灰缸。當時留下煙灰缸沒想那麽多,大權在握,這種小事根本不在考慮之列,後來運動風向突變,他為了撇清自己,就完全否認了收煙灰缸之事,至於劉建果的黨籍保留問題,也是上麵的文件規定而已,他根本沒去插什麽話,隨著時間推移,他幾乎忘了這個人。
“哦,是你呀,咋不記得,嗨,當時的運動,很多事情都不得已啊,你的事情,我跟華廠長打過招呼,人嘛,在那種情況下,犯錯誤也是難免的嘛!” 眼下自己情況也不大好,姚文丙使出了自己一慣的圓滑處事方式來,提著禮物來的嘛,應該給個好臉色。
“是啊,是啊,我一直在心裏記著姚市長當年對我的提攜,都是我自作自受,我認了!”兩年多的生意場上的磨練,劉建果現在也學會了見風使舵:“犯了錯,不好意思來見姚市長,但今天我有事情要向姚市長匯報,所以就大著膽子來了……”
聽到這,姚文丙來了點精神。最近一段時間裏,來說事的都是麻煩事,但都是下麵廠礦的領導,這個劉建果是什麽人,也來匯報?
劉建果從港商黃鶴翔那裏已記熟了台詞,知道眼下這些市領導最關心的是什麽,他就把引進外資辦廠的事情說開了。
姚文丙聽著聽著,心潮湧動起來。這確實是個當前解困的最佳良方:股份改製重組,引進外資,設備更新換代,這些正符合當前中央的改革精神啊!他心情大好,覺得病好了一半。
劉建果捕捉到姚付市長臉上的變化,接著遞過來兩張名片:一張是自己的,另一張是那個港商黃鶴翔的,他現在是那個港商的中國代理 。
“我兩年前就在廠裏辭職了,說實在話,我在廠裏也幹了二十幾年了,廠裏的生產我都熟,問題很多,我也是急啊,當然有些是大環境下的問題,有些是人為的,再這樣下去,真的不樂觀。”
“這樣好了,下周一,你帶那個港商到我辦公室來談談吧!”姚文丙徹底心動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一直想突破搞出一點動靜來,今天真是有點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覺。
劉建果痛快地答應下來,他決定要大幹一場!
黃鶴翔華麗登場,劉建果也在,相談甚歡,事後黃又推出豪華宴席伺候,把姚付市長哄得是雲裏霧裏,很快成了朋友。在後一次的會麵中,黃鶴翔婉轉拿到了那個日本煙灰缸,他帶著它飛到了日本。
黃鶴翔善於把握各種機遇,哪怕是看起來不起眼的東西,他也會拿來一用,有時會有出乎意料之外的效果。他以前就知道,板恒當年當兵去過中國戰場。
板恒勝一摸了摸自己頭上稀疏的頭發,拿起了黃鶴翔的煙灰缸細細地看著,這個難道真是在中國戰場投降時自己留下的嗎?確實很像,東西是真的。
“黃君,難得你費心,這個煙灰缸勾起了我過去的回憶,我雖是最後一批派往中國戰場的,沒打什麽仗,日本投降我就成了俘虜,但卻活著回來了,我心存感謝。” 板恒操著有點生硬的中文說著。他這一年一直在考慮是否淘汰廠裏那套生產線,轉換到更複雜的機械組裝生產上去 ,與黃鶴翔幾番交談後,他基本在心中形成了一套更完整的計劃。
經過仔細研究,最後的方案是這樣的:板恒將現有生產線折價賣給黃鶴翔的翔合企業集團公司,然後翔合集團以此入股與紅光合資成立合資公司,所生產的產品由翔合負責銷售,同時還負責生產線的零部件維護服務,產品基本銷往板恒的企業,算下來板恒還能從中賺到差價,維持原來的供貨渠道,同時騰出手來往上遊產品發展 。
板恒這一次等於生產結構重組,因此他務必要來中國看看紅光機械廠,他帶上了那個煙灰缸。
在姚付市長的主持下,成立了紅翔機械有限公司,中方由華廠長任董事長,港方由劉建果任總經理,按照合同,中方一次性支付港方三百萬元購買成套設備的備用零部件和安裝培訓服務。
劉建果早就打好了算盤:把廠裏的機床設備低價出售掉,將能收取巨額回扣,現在個體加工廠如雨後春筍,市場需求量很大。
港商從日本低價收購一套淘汰的生產線設備,今後將會有後續的零部件供應的商機。
華廠長一舉成為合資企業的第一領導人,收入大增。
姚付市長在市裏立下了大功一件,他紅光滿麵,精神抖擻。
掛牌那天,板恒也趕到了,一連串儀式完成後,大家在會議室坐下,板恒說道:“今天我們能走到一起,全憑各位的努力工作,精誠合作,但是什麽把我們連在一起?這裏有個東西,它就像一個紐扣,把我們扣在了一起,請允許我拿出來給大家看看……” 說著,在幾個人明白、幾個人糊塗當中,板恒把一個精致的日本木製盒子放在了大會議桌上,莊重地打開盒子,拿出了那個煙灰缸。
現場鴉雀無聲,隻有旁邊幾個記者的照相機閃著光。
華廠長驚愕地看著劉建果,然後又轉向姚付市長。
劉建果狠狠地瞪了姚付市長一眼,心中不住地咒罵。
姚付市長一臉尷尬,他用手頻繁地扶著眼睛架。
隻有黃鶴翔心裏最清楚,他沒有把煙灰缸造成的傷害故事說給板恒聽,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日本人真的內心很難琢磨啊!但事已至此 ,他也坦然了,現在大局已定,人人都各得其所,不會再有什麽問題吧?
板恒一會兒中文,一會兒日文地發表感言,說起了煙灰缸的許多往事,聲貌俱發,令人感動,最後板恒走到華廠長麵前,向這個當年的老兵深鞠一躬。
煙灰缸放在桌子中央,雖然擦的幹幹淨淨,但卻透著滄桑,今後還會有多少煙灰,彈在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