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聚會
一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
多麽溫暖 多麽慈祥……”
五名女知青動作整齊劃一,個個身著老式土黃色軍裝,腳踏白色耐克運動鞋,胳膊上套著紅衛兵袖章,胸口上大大的毛主席像章閃閃發光。在一片掌聲中,榮光煥發,揮舞昂首,衰老的遲鈍中露出屈強,年邁的僵硬中透出迸發,一邊唱、一邊跳。
在今晚承包的富豪卡拉OK舞廳裏,十三班的全體老知青聚集在一起,慶祝他們下鄉45周年紀念日。第一個節目忠字舞,當年最流行的舞蹈,如同平地風雷,驚魂一震;舞台中齊刷刷的軍裝亮相,氣氛火爆!塗著口紅胭脂的一張張歲月的臉在燈光照耀之下透著滄桑,呼嘯著曾經淩厲的風雲,把人們帶回了當年最難忘的一幕。
那是74年8月周日的一天,下鄉已三年的幾個知青,在樂豐縣永勝公社知青點聚在一起,熱切地等待著廖廣丘和馬湘月從縣裏歸來。一小桶泥鰍放在院落裏,一隻雞已宰殺洗淨,還有辣椒和白菜,加上4瓶高粱酒。
到了上午近11點,廖廣丘和馬湘月終於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們搶購到了6套軍服,隻是全為女裝,但大家還是很高興。
“部隊賣的軍裝數量不多,我們早上4點到的,已聚集了不少人,後來人多得不得了了。8點開售時大家已經哄搶起來。地方小,好長時間擠不進去,我們也是湊巧在一波人擠倒下時搶到一包,根本沒空問裏麵是什麽男裝女裝的,事後聽說還有人被擠傷了!” 馬湘月漲紅著臉說道。
“人人都瘋了,我想在天安門層樓下見毛主席恐怕也沒有這麽擠吧?我覺得骨頭架子都擠散了,真沒想到居然還有女的也在裏麵,能搶的著嗎?”廖廣丘覺得不可思議。
顧香燕最高興,她尤其喜歡這種老式偏黃的軍裝了,覺得更有老紅軍的質樸氣息,她說:“都是兩個兜啊?” 在場的女知青一人一套,輪到她時,她拿起打開一看,高興地叫起來:“誒,這一件是四個兜的!” 說著一把抱在懷裏,生怕別人來搶。
“領導就是領導啊,四個兜是幹部服裝,老天有眼識相啊!顧班長。”範武明嚷嚷道,他今早要不是撞見隊長,被抓去配製農藥而拖不了身,他也會去縣裏的。又失去了一個與馬湘月在一起的機會,他覺得真窩囊。
他時常尋找與馬湘月在一起的時機。
最後還有一套還是兩個兜的,就留給廖廣丘了。
在場5個女知青,在3個男知青的吆喝聲中她們換上新裝、紅光滿麵地亮了個相,雖然有的人穿著顯得衣服寬大了點,但用腰帶一係,倒也合體。試過之後她們脫下衣服,小心翼翼地收拾好。大家心情愉悅地哼著歌,快速地做好飯菜,大吃海喝了一頓。除了顧香燕告病假留場外,其餘的人都各自趕回隊裏參加雙搶去了。
發了幾天高燒,精神一直萎靡不振,今天顧香燕第一次得到這樣一套真正的軍裝,心情無比愉悅,覺得病幾乎都好了。
下午3點多忽然聽到廖廣丘在田間暈倒了,在知青林場的顧香燕急忙趕回隊裏,看見大隊赤腳醫生正在不知所措地與隊裏幹部說著話,曹建芳從室內走出來,上前小聲問道:“今天你們去縣裏買衣服時吃了什麽東西沒?他肚子痛得厲害,不知是不是急性闌尾炎啊?”
“也沒吃什麽特別的東西吧?看見他與馬湘月回來時他隻穿個背心,天氣這麽熱,他倆搭上個手扶拖拉機回來的,不會因此感冒吧?”
“我也說不好,他說今天聚餐的菜真鹹,幹活當中喝了好多生水,開始他蹲在田邊說肚子有點疼,後來就痛的倒下了,我們應跟隊長說說馬上送縣醫院。”曹建芳急了,與顧香燕一起朝隊長他們走去。
事不宜遲,隊長急忙安排幾個人連同顧香燕和曹建芳兩個知青一起,等從大隊部調來的手扶拖拉機一到,就赴縣醫院。
雙搶農忙時節,大隊僅有的一台手扶拖拉機滿負荷工作,聽到有知青肚子疼要送縣醫院,很不以為然,待把一趟活計弄完再開三公裏多的路過來拉人,這樣又過了兩個多小時。在幾個小時後趕到縣醫院,天已黑了,文革期間醫院工作處於無序狀態,終於因闌尾炎穿孔造成急性感染不治而亡。
二
死了個知青,此事重大,公社開了半天會議討論,仍然沒有主意。知青如何死的?是因為老累過度而暈倒在田間造成的死亡?這如何向上級和父母交代?前來開會的大隊陸支書說:“聽說廖廣丘一上午不見,說是回知青點取咳嗽藥,直到中飯後才回,有人說他身上有酒氣……”
“這樣吧,你回去了解情況,一定要搞清那天詳情,抓緊時間,弄清楚了以後馬上回來匯報!”公社書記嚴厲地說。
陸支書來到知青點,查看了房前屋後,想了想又去廖廣丘所在的雙搶生產隊。雙搶期間知青點所有人都不在場內,那天中午他們幾個知青聚餐之事外人都不知曉,陸支書找到顧香燕和曹建芳了解情況。
大隊支書嚴肅地問道:“我已聽到有人說了,看到那天知青點有幾個人在,顧湘燕,你一直表現不錯,這次是個大事,開不得玩笑,你病假在場裏,你不會不知道,你說說是什麽情況?還有你,曹建芳,有人看見廖廣丘回來時交給過你什麽東西。你倆實話實說 ,那天廖廣丘一上午到底去哪裏了?這件事情事關重大 ,這對於你們今後進步及招工回城都有影響的,你們要考慮清楚!”
“陸支書,廖廣丘隻是帶回來我留在林場的一件外衣,然後我們就急著下田了,根本沒有時間去說什麽…”
看到曹建芳如此回答,陸支書失望地皺著眉頭。顧香燕覺得事情重大,若不老老實實地把實情說出,若後來真的查清楚了,自己豈不是犯下大錯?她從來就比曹建芳身份要高,此時更應該表現出來。她就把去縣裏買軍裝及中午吃飯喝酒的經過說了出來。
公社知道緣由後,鬆了口氣,責任的追究有了著落,說辭也有了定論。公社書記統一了大家的意見後,對文書杜文慧說:“你寫個調查報告,並擬個處理意見稿,把知青廖廣丘死亡事件向縣委做個詳細匯報。口氣要誠懇,特別是他們在雙搶期間借故長時間出去 ,而且喝酒大吃的事情說得詳細點,處理意見寫的含蓄但要有必然性。就這樣,你抓緊時間去辦,需要再了解的話去找陸支書協助!”
杜文慧從當文書起沒寫過什麽“大”的文章,原來所寫的都是些報紙上刊登的官話,第一次來真的,她還沒有太大的底氣。她先找到陸支書,最後來到顧香燕麵前。
事情已經有了定論,顧香燕也不是那麽緊張了。倆人聊了一會,似乎輕鬆了不少。聽到杜文慧也喜歡軍裝,還想瞧瞧老式軍裝的模樣,顧香燕便拿了出來。
“喲,還是四個兜的呀!真好看!我能試試嗎?”說著杜文慧放下水杯,把衣服穿在身上,對著桌上的一個小圓鏡子左照右看,吱吱讚個不停,大小尺寸恰好啊!
顧香燕也讚了幾句,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趕忙又加了一點熱水,打岔道:“喝水,喝水。你身材好,穿什麽都好看!”
”哪裏,哪裏,你身材也很苗條,隻是這件衣服寬大了點吧,你比我瘦……” 杜文慧想說的是這件衣服更適合她。
顧香燕笑笑,心裏嘀咕這四個兜的老式女軍服可是稀罕,絕不會割愛給任何人!
看到顧香燕沒有往下搭話,杜文慧心理感到失望:“下次遇到這樣的軍裝,記得幫我買一件哦!”心想怎樣才能在報告中把知青愛美的小資思想寫進去呢 ?這也是引起事件的一個原因啊!
杜文慧終於走了。顧香燕鬆了一口氣。她小心細致地把軍裝疊好,放回木箱裏鎖上。
調查報告及處理建議都寫好了,杜文慧交給了公社書記。過了好一會,書記把她叫到辦公室說:“寫的不錯,你照我改動的重新好好謄寫一遍,拿回來我簽上字蓋章上報縣裏。”
改動的不少啊!把買軍裝經過的一大段都刪簡了許多,與軍裝有關的字眼也去掉了,杜文慧理解了其中的含義。軍裝是一種革命的象征,不容其他負麵的雜質摻和,這點她的敏感度還不夠,這部分被簡化,改成了去買好看的服裝了。
三
雙搶過後,知青都回到了林場。縣裏的最後批複下來了,結論是廖廣丘等幾個知青不顧雙搶農忙,私自外出購物和誤食貪杯,突發急性闌尾炎而死。為了逝者安息,低調處理,隻在全公社的知青會議上做了不點名的批評。
顧香燕這個名字在公社領導的心目中留下了一個印象。
馬湘月一臉惱怒,她問顧香燕:“是誰說出去的?那天知青點就我們幾個人。”
“不知道啊,不過除了我們這幾個在場的,事後還有別人知道嗎?這也難說啊!” 顧香燕堅定地把自己撇幹淨,那天去醫院的路上她聽曹建芳說起過廖廣丘帶給她軍裝之事,此時她也沒提。
後來發現曹建芳也得到了一套軍裝,馬湘月心存懷疑,其他幾個那天在場的人也有些意外。馬湘月話裏話外地問話,曹建芳覺得怪怪的,她平靜地說:“大隊書記是找過我談話,但顧香燕也在場啊,我確實什麽都不知,也沒說什麽,你可以問問顧香燕。” 不惹事生非是她的性格,她不想去揭穿顧香燕,那天談過話後顧香燕特別弦外有音地提示過她,叫她不要多嘴。
中學這幾年,顧香燕一直是班長團幹部,她家庭背景硬,根紅苗正,在班裏甚至學校,都是有些影響的人物。事事都要拔尖 ,隻是學業上一直不敵曹建芳,這使她有點不舒服 。曹建芳入團之事畢業時也沒解決,顧香燕在裏麵也是起過負麵作用的,她在班裏是個很有權力的人物。
幾個得了軍裝的女知青心情沉重,特別是曹建芳,心裏難受還特別內疚。她家出身不好,從來謹小慎微,別人能做的事她卻往往裹足不前,她那天就沒敢結伴同去就是因為如此,但廖廣丘回來時卻給她帶來了一套。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幾套軍裝與早逝的廖廣丘有關,幾個女知青平常都不常穿。春季期間回家過年,顧香燕一行六人穿上軍裝,臂上套著紅衛兵紅色袖章,胸前整齊地戴上毛主席大像章到照相館拍了個集體照,作為一個紀念。
馬湘月不想邀曹建芳一起照相,還是經顧香燕說服而成行。
此後不久,在討論曹建芳入團時,顧香燕積極發言力挺。非團員知青沒有幾個了,雖然有人對廖廣丘之事懷疑過曹建芳泄密,但時過境遷,顧香燕又極力表示絕不是從她倆那裏說出去的 ,也就沒有過於在意,就此曹建芳入了團。顧香燕在曹建芳麵前也熱情地表現了一番,並說:“宣誓時穿上那套軍裝吧!”
曹建芳中學二年級當學習委員時曾寫過一封入團申請書。她成績一直在班上數一數二,但入團的問題一直沒有解決。表麵上是家庭出身原因,其實還有其他方麵的因素。雖然她謹言慎行,索群寡居,但難免還是讓有的人不舒服,比如顧香燕對她就是一副斜視不屑的態度,學習上與她不分伯仲的全承亮也暗自較著勁,成為競爭對手。別的班幹部一個個都成了團員,她卻仍處在“考驗”的延長線上。當了一年的班幹部後,第二年她就主動要求退下,由全承亮接任了。
四
在學校時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曹建芳漸漸感到一種被人群疏遠的孤單,但有時又似乎被拉近。出自知識分子家庭的她,身上似乎總有一種不同的特質,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得越來越明顯。有一年的夏天她身著一件天藍色的跨背長裙,裏麵套著白色襯衣,腳踏白色涼鞋,這是母親的一個在上海的大學同學來陽口出差時給帶來的。當她出現在課堂上頃刻間,大家都安靜了。課間休息時她被涼在一邊,下課後人人好像都有意避開她似的。
“怪不得她出身資本家,看她那一身打扮就知道了……” 她聽到這種議論後,從此再也沒穿任何與眾不同的衣服了。
這次45周年知青聚會前,顧香燕打來電話提起穿當年的軍裝來表演之事,曹建芳頗有感概。那個時候美麗和清新雅致的服飾是被人仇視和詬病的,最受歡迎的就是軍裝了,但人們內心是什麽?曹建芳其實並不喜歡軍裝,難道真有人喜愛?她感到顧香燕就是。其實她留下軍裝是為了一份心中的留念,她不久之後就再也沒有穿過,看見它就想起在鄉下的時光,蹉跎的歲月,靜靜地等待坡下的小草枯黃消失,到了來年又出現了一簇,它會是原來那個從前嗎?
到了農村,吃住在知青點,曹建芳走進了同學中間,這是她在中學時不曾有過的感覺。多少年後她與同學去過兩次下鄉的林場 ,越到後來越變得麵目全非,林場的那棟平房破敗不堪 ,荒廢的早已不能住人,讓人想不起來這裏曾經有那麽多的少男少女,在此渡過了許多年。唯一留下最醒目的東西就是那套軍裝了。
五
幾十年過去了,當年的六套女軍裝五套還在,顧香燕等人找出各自的女軍裝,準備穿上好好參加這次45周年慶祝活動。
45周年的聚會是個重要的日子,從回鄉那日起到今天,搞過幾次聚會,但從這次要來的人數看,應是最齊全的一次了。回城後,除了兩個上大學的走出了陽口市,其餘都留著本市,絕大多數就在原來方圓不到兩公裏的地方一輩子。畢竟都不年輕,都六十好幾了。班上一共44個同學,去了5個,還有一個男生說什麽都不來外,都決定參加了。38個老知青,雖然不年輕但也不太老,用時下一句話說,還能最後蹦躂幾下,其中有幾個女的還是很能折騰。時恰逢五一,很多人想就此好好地慶祝一番。
在範武明開的茶室裏,班長顧香燕與幾個商議著如何聚會。
顧香燕說道:“從下鄉到今年整整45年了,是該好好慶祝一下了,大家說說這次是不是應該出幾個節目啊?” 顧香燕這兩年對同學知青聚會之事比較熱心,好像終於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了。當年下鄉後有一次曾被推薦上大學,但最終落選,據說與廖廣丘的事件也有一點關係,她大病一場。通過在電器總廠當工會主席父親的運作她辦了個因病回城,安排在大集體的電線廠上班,恢複高考後考過兩次未中。身體狀況一直不大好,多年悶悶不樂,常常一個人發呆,到07年便退休了,又開了幾年的小商店,三年前也關門了。
“是啊,已陸陸續續地走了幾個,趁早聚聚,省得到了那一天,想聚都動不了。” 馬湘月一直是個愛說笑的人,她早在學校時就性情活潑,喜歡熱鬧。小時候還不怎麽起眼,女大十八變,高中時倒顯出幾分姿色來。知青回城後嫁了個個體戶,風光了幾年,後來也經曆了下崗、老公的生意蕭條平淡的變遷,現在倒也趨於平和了,精力在同學中算得上是充沛有餘的,老了更顯出活潑的本性來。
“大家都這把年紀了,還是悠著點好,坐下來吃吃,聊聊天就行了。”範武明過來加水時,接過了話題。
“飯當然要吃,但吃飯也就幾小時,其餘時間總要幹點什麽吧?我看來點文藝節目就不錯。” 歐陽雪梅一直跳廣場舞,她對舞蹈充滿熱情,當年學生時代時她隻是一名仰頭觀望的觀眾,對台上跳著忠字舞的同學傾注了無限的羨慕之情。她從小到大一直隨波逐流,現今她把多年的仰慕已化成了廣場舞的熱情,若能就此機會再抒當年未遂之情懷,那豈不成就了多年之願?
範武明追求過馬湘月,隻因當時是小兵一個,最後敗給了一個個體戶。那次招兵當中他下了血本,提著一隻雞、兩條煙和兩瓶酒到大隊書記家,使他好歹過了推薦關,不再為廖廣丘之事而牽連,終於當上了兵。複原後在區防疫站開了幾年車,苦於自己非幹部級別,上升空間有限。人能說會道,圈子開闊,隻是一直無大的起色,對馬湘月之事多年來仍不能釋懷。他做過不少小本生意,開過養鴨場,賺了點錢,正當想要大展宏圖時,鴨場遭遇大瘟疫使他折戟沉沙,後來又折騰了幾下其他生意,終無大的建樹。退休後開了這個茶館也是對自己心結的一種開解,以此尋求一種淡泊寧靜。但其中的操勞幸苦而所得甚微使他幡然醒悟,明白了為己而活才是真,如今終於能坦然麵對眼前人了。
歐陽雪梅與馬湘月是閨蜜,對其中的緣由都很清楚。她與其他大多數同學一樣,生活圈子就是這麽些人和事,活動的範圍不超過廠區方圓兩公裏。在這樣一方天地裏,隻有身邊的人和當年的宣傳喇叭對她的影響最大。
手機鈴響,顧香燕拿起手機:“鄭智雄啊!我們正在範武茶館說聚會的事呢,你才跟全亮承通過話?叫他一起過來啊!”
“全亮承也到陽口了?有幾年沒見了。”
鄭智雄做建材生意好幾年了,趕上這幾年房地產熱,買賣興隆,算得上有錢一族。全亮承是班裏僅有的兩個大學本科生中的一個,畢業後分在省城農科所工作,現已退休。還有一個是曹建芳,大學畢業後分回到本市中學教書,後來進了教育局。
經過兩次群議,基本上敲定以女知青為主的知青歌舞,同時在最後兩天赴韶山參觀拜謁毛主席故居。
到了這把年紀,女人遠比男人要活躍,顧香燕懂得哪幾個人易於操作和煽動,加上馬湘月等幾個愛折騰的,沒有明顯反對的就算通過了。有幾個人真的還想好好跳一下舞,最主要的是她們還有當年的軍裝情結!
當時顧香燕的病退回城在每個人的心底掀起了一股無聲的波濤,三年多的農村生活使每個人愈來愈感到前途渺茫,各自開始尋找著脫離農村的門路,此時家庭背景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顧香燕的回城令人羨慕不已。一年多以後第一批招工中每個家庭各顯神通,但隻有少部分人回城進了廠,剩下的人更加絕望了。
77年冬首度國家恢複高考,全承亮和曹建芳考取了本科大學。不久後全體知青終於全部回城。
天上雨水普降,沐浴眾生,作為個體反而少了那份久旱逢甘露之感。對於之前進了國營大廠的那些知青,後來全體回城的人都進了大集體,心中不免有些不平,而後來市場經濟的大潮,又把國企的人刷下了崗位,與極少數人的發財拉開了差距,泛起了許多的失落和不平。人們的思路往往逃不出過往之路,反而覺得過去的時光才美好。
大家心中覺得還是兩個大學生混得不錯,範武明和鄭智雄是能人!
六
人們通常隻對眼前發生的事情感覺強烈,過去的一切很快淡去。從省城來的全承亮看著喜氣洋洋唱著紅歌、跳著忠字舞的男女知青,跟身邊的範武明和曹建芳聊了起來。
“當過知青,我們這一代才最能吃苦耐勞的,後來在工作的第一線挑大梁的都是我們這些人!”
全承亮農大畢業後分配在省農科所,他課題組的領頭人是個平反的右派。他如今僅以一個付研究員級別退休與這個人有關,按照他的水平和履曆,他應該可以成為研究員。
一步不到位,永遠差一檔。當年晉升農藝師中職,隻因一次野外蹲點實驗快結束時,他急著回去參加英語課,以便預備考研究生,而提前三天離開。在評技術職稱時,被課題組長投了否決票而未被評選。其實這與當年劃成右派的緣由有點類似,他因為在業務問題上向領導提意見而成了右派。
“業務是業務,政治是政治,你說因業務問題而作政治處理,真是豈有此理啊!” 他與全承亮聊天中一提起這個話題他就憤憤不平。兩年前全國落實政策 ,他從千裏之外下放了二十多個春秋的農村老家孤身一人跨省趕回來辦理平反手續。他找到了當年對他們處理最後簽字但後來也被劃成大右派的老廳長,看到這麽大的領導誠懇地向他道歉,他心裏還是平和下來,隻是後來遇到個別辦事人員有些氣憤,他們居然說劃右派從當時的情形來看沒錯 ,如今改正為你們平反也是對的。但在評專業職稱時,他對全承亮不由自主地用相似的方式方法去對待處理,難道他忘記了當年自己的遭遇了嗎?
全承亮覺得應該再來一次運動,整整這些人才對。
“要是當年我們沒有上山下鄉,直接升學,你說我們這代人會怎樣?”曹建芳接過話頭,打斷了全承亮的沉思,她覺得要是沒有當年的巨大變動,也許就不會有那麽多的歡喜,有點像苦盡甘來……
她沒參加跳舞,把軍裝借給歡天喜地的歐陽雪梅了。
感謝鄧小平,恢複了高考,不問任何家庭出身,一視同仁。早把學業看淡的曹建芳通過高考被師範學院錄取了。畢業後當了十年的中學老師,後被調到市教育局,又當了幾年科長,期間幫過不少同學的忙,在知青當中最受大家尊重。隻是全承亮一想到此心裏總不是滋味,所以那幾年他很少回陽口老家。
範武明插話道:“若不上山下鄉,我肯定會考取大學!都怪那個糟糕的地方,害的我正要考試時卻發高燒!” 他對此一直耿耿於懷。他覺得要是進了大學,畢業後就是幹部,這是他的短板,一旦跨過以後就會一馬平川。
範武明是那種思想敏捷的人物,隻是有點自視聰明。凡事都想嚐試,但往往淺嚐則止,結果功虧一簣。第一次高考他認為自己分數隻差一點就能過線,壞就壞在生病。後來又考了一次,還是差10多分,他覺得題目比第一次難太多了。機會喪失,已是時不再來了!多年來他總不不安分,生意場上經曆了不少波折,他時常會對現實憤憤不平。
看到這麽多人歡歌笑語,全無劫後餘生之感,曹建芳頗有感概。是啊,當年下鄉時不也是敲鑼打鼓,人人興高采烈嗎?當然那時是政治高溫天氣,烈日之下誰不被烘烤而發熱出汗?但如今已是平常天氣了,人們為何還是亢奮不已?她想起去年12月26日時微信群裏一個個發送花帖子慶祝毛的誕辰日,但到了總理忌日時卻異常冷清,覺得不可思議!
“這麽說,下鄉誤了你的青春?你看這麽多人,不還是那樣感恩戴德,一片忠心嗎?”全承亮在群裏多是左派麵孔,隻是偶爾也會陰陽怪氣,露出一絲右傾的口氣。
“算了吧,在這歡欣鼓舞之中,其實有很多的心思,最多的就是習慣和麻木、隨大流。” 範武明心裏想的很多,他覺得這些人真有趣,穿著白色的耐克鞋,上麵卻是那個年代的軍裝,感覺怪怪的。可以肯定,耐克鞋都是假貨,軍服是過去的真軍裝,衣服裏裝的才是心,腳上走路穿的鞋無所謂。
“到了這個年紀,最多的就是懷念,青春的懷念,而我們的青春就是在那個火紅的年代中度過的,軍裝就是那時青春的顏色,讚歌就是我們的所有語言……” 曹建芳若有所思地看著顧香燕忘情的臉頰,此刻她就像當年她得知將被推薦入大學時穿著軍裝那樣,激情四射。
七
那是在春插下隊的時節,她與顧香燕住在生產隊的庫房裏,收工很晚。曹建芳早早睡下不久,醒來發現顧香燕身著軍裝坐在簡陋的桌子前對著鏡子梳頭,她沒去驚動她。顧香燕那天聽到了她被推薦上大學的事基本差不多了,春插完了後就將啟程。想到這,被一番話打斷了。
“顧班長不愧為當年忠字舞領隊的,現在還是跳的那麽好!” 範武明突然想起他養鴨子的情形,他揮杆超領頭的一趕,後麵的鴨子整齊有序地跟著領頭鴨跑動,這就是群體效應!
“現在貧富差距明顯,很多人紛紛不平,當年鬧革命時的打土豪、鬥地主分田地而產生革命鬥誌,贏得了戰爭的勝利 ,後來文革中又有此起彼伏的奪權爭鬥,取得了文化大革命的勝利!現在沒有這種機會了,怨氣得不到釋放,很多人因此懷念過去,要是現在上麵有人振臂一揮,估計還會翻江倒海……”
鄭智雄悄聲來到他們身邊,聽到這一席話,頗有同感。在生意當中,權力無時不在,使他有苦難言,他時常懷念當年對當權派的批鬥。他穿著範武明給他的草綠色軍裝,腳踏黑色皮鞋,就像去批走資派一樣,走過去出台參與那五個女知青的歌舞。生意當中經常應酬,他的歌舞也算是輕車熟路。
台中出現一個草綠色軍裝與五個土黃色軍裝的陣營。舞蹈愈發熱烈,傳來了既遙遠、卻又熟悉的歌詞:
“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而要對您講,
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
哎,千萬顆紅心在激烈地跳動,……”
就在此時,突然聽到一陣驚呼的聲音,有人倒下了。
躺在地上的顧香燕身邊圍著人,看到她虛汗的臉,沒人敢去動她,有人打電話給急救中心。
急救車到了醫院,醫生們看到好幾個戴著紅袖章的軍裝女人,吃了一驚,馬湘月簡短地跟醫生說明了一下情況後,感到一陣頭暈,看來血壓又不正常了。
經過CT檢測,左腎發現有巨大腫瘤,懷疑是癌症,但確診要等明天的活檢結果。這些情況不能讓病人知曉。
馬湘月等五個身著軍裝的老知青圍著病床上的顧香燕,壓抑著心情說著話,坐在一旁的顧的老公不時閃過憂鬱的眼神,但努力裝成輕鬆的樣子說:“不要緊,醫生說年紀大了做激烈運動就會這樣,休息一下就好了。你們幾個的舞跳的真好啊,來,來來,我再給你們照張合影留念吧!”
鄭智雄提著花籃走進房間,笑著說:“等等,還有我呢!”他已換下了軍裝,穿上了往日的西服。
曹建芳也趕緊拿出手機準備拍照。
顧香燕靠在折起的病床上,拉扯了一下上衣,特別整理了上麵的兩個兜,記得當年她滿心歡喜,想象著自己不久就要上大學去,她穿著這套軍裝,插上一隻鋼筆在鏡子反複地打量著自己,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難忘的時刻,沒想到後來被告知落選,她一時想死的心都有!她伸手摸索著左邊上衣兜,那裏曾經掛著一隻她中學時代最珍貴的鋼筆,如今沒有了,她碰到主席像章,她“噓”的一聲,像章後麵的別針刺破了她的手指,在衣兜處留下了一點紅色血跡。
才拍好照,一個護士過來抽血,她們說著話,又聊到了下鄉的永勝公社知青點的事。
第二天下午醫院確診的結果出來了,是腎癌晚期,已經轉移到肝部和肺部了。顧香燕轉床位到了另一個病區。消息很快就在同學知青中傳開了,顧香燕從周圍的環境中也明白了自己的病情嚴重性,難道這回真的完了?她感到身體狀況忽然急轉直下,時常頭暈。盡管她老公說可以醫治,她開始悲觀起來。
時間一天天過去,化療帶來了一係列的變化,身體消瘦虛弱,頭發脫落,她又翻開了那個簡易相冊。
這是曹建芳整理的三張合影照片,一張是40多年前下鄉時得到軍裝後那個春節的,一張是前些天在富豪卡拉歌舞廳的45周年聚會表演時的,還有就是在病床前的。她裝訂成一個三頁冊子拿給顧香燕,無聊時可以在病床上翻看一下。
一名護士過來量體溫,看到這些照片,想起急診那個女友護士的話,問到:“你在樂豐縣的永勝鄉下過鄉嗎?我媽媽也是那裏的。”
聽到“永勝”這個地名,顧香燕睜大了眼睛:“是嗎?你媽媽也是知青嗎?叫什麽名字?”
護士簡單地說起了她母親當年的一點情況。原來她是一個回鄉青年,在星光大隊,74年被推薦上了大學。
“哦,是星光大隊啊?” 顧香燕眼中掠過一抹慘淡的微笑。那就是當年頂替她的人啊!
“是啊,你知道那裏吧?她跟你一樣,也喜歡軍裝。你們那一代人有意思,喜歡的東西都差不多!她也有與你一模一樣軍裝呢!” 她想起母親穿軍裝的年輕照片,但隨即又說:“從小從沒有見過我媽媽穿過那套軍裝,不知早扔到哪去了!”
“你母親是做什麽的?”
”她在市政府機關工作,也退休了。”
顧香燕手中的相冊扭曲起來,她忽然昏迷過去。
醫生宣布她的生命即將走向終結,馬湘月提議道:“我們幾個穿上老軍裝去最後送送她吧!我知道這是她心底深處的願望!” 她們一行五人換上軍裝,來到了醫院,看見顧香燕的老公一臉無神地推門出來 ,就一起進去。床上顧香燕已是昏迷狀態,她兩眼空洞無光,看了來人一眼就閉上了。
曹建芳發現顧香燕朦朧的眼光一閃,一股淚水從眼角滑落,那個被揉成一團的三頁相冊就放在枕邊。
是因為病痛而揉成的那樣,還是她不喜歡?曹建芳忖思著……
顧香燕去了,韶山之行也無聲無息地取消了。
他們是受害者
沒有經曆過知青的生活是寫不出如此真實的故事的,非常好的回憶,謝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