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開始後,許多國際學生通過波蘭進入歐洲,尋求安全的避難所。而柯義選擇留了下來,和自己生活的城市站在一起(電視劇)。他在房東家改造的安置點裏教當地的孩子們畫畫。這件事經過中央電視台報道後,引發了國內的廣泛關注。
不過,這種關注很快就消散了。而利沃夫,和烏克蘭的許多地方,仍然陷在戰爭的泥沼中。
留在烏克蘭的柯義,參與了不少幫助當地人的活動。在和烏克蘭人民的交往中,他看到了媒體報道之外的殘酷,以及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微妙變化。
轉眼,戰爭爆發超過了一年。這個國家已經進入了一種“戰爭常態化”的狀態,大家似乎習慣了時常的斷電,和突然的襲擊,在這樣的環境中,盡量維持著生活的“日常性”。我們和柯義聊了聊這動蕩的 400 個日夜,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如何改變了他,以及更多人的命運。
黑暗中的畫筆
2015 年,我來到烏克蘭,讀美術史。
做出這樣一個看來小眾的決定,一方麵是出於經濟原因,烏克蘭的學費是大大低於歐美的。另一方麵,這裏的美院偏向傳統技法教授,也更符合我想要學習和發展的方向。
剛來的時候,這個國家給我的感覺,有點像 90 年代的中國,節奏特別慢,也沒有很現代化。我所在的利沃夫位於烏克蘭西部,相比受俄羅斯文化影響更深的東部,這裏的人更加開朗、包容,也都很淳樸、友善。
我記得,疫情爆發的那一年,有一天,我在街頭吃東西,一位 50 多歲的男性跑過來,問我是不是中國人,和我分享自己身上中國製造的商品,衣服、手機眼鏡……然後很激動地抱了抱我,還親吻了我的臉頰。這種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方式,對他國文化的開放、好奇和興趣,在烏克蘭西部的人們身上非常常見。
我的房東也是一個很熱情好客的利夫利本地人,40 多歲,做教育培訓。讀書之餘,我會在他的機構上班,教孩子們畫畫。
戰爭爆發兩周前,一個美國朋友接到他們大使館通知,讓他們回國。他走得非常匆忙,我們甚至沒來得及當麵道別。那時候,機票已經變得很貴,我也問了在烏克蘭當地的朋友,Ta 們說,如果真的打起來了,Ta 們送我去波蘭邊境就好。我就先留了下來。
去年 2 月 24 日早上 8 點多,我被一陣防空警報的聲音吵醒,一開始沒當回事,因為烏克蘭政府前段時間一直宣傳要搞反恐演習。警報響了第二遍,我房東過來敲門,我才覺得不對勁。
再後來,左鄰右舍都在打電話,伴隨著持續不停的狗叫聲;打開手機一看,40多條未讀信息,全是國內發來的。你就知道,戰爭真的來了。
每個人都有本能的求生欲。對我來說,在那樣一個時刻,選擇留下還是離開,內心肯定有過很多掙紮。
最終做出留下的決定,其實出於一個很簡單的想法,就是“做人不能太自私”。我在烏克蘭受過很多當地人的幫助,Ta 們帶給了我這個來自異國他鄉的人非常多的溫暖和感動,也讓我對這個國家產生了情感。
我房東培訓機構所在的那棟樓有兩層,每層約有 500 到 600 平米,一樓平時是用來做教室的。2 月 24 日過後,這裏就成了一個臨時避難點。
他們把原來的教室改成了 3 個比較私密性的臥室,擺滿了床,還鋪了床墊,都是周圍人捐的。另有一個大房間隔成了兩半,一半坐人,一半休息。
轟炸開始的第二天,我在工作室跟房東一起吃飯,防空警報突然響起。那是我第一次跟很多人一起避難,小孩、老人、中年人,大概 30 人,大家都很有禮貌地打招呼,然後依次在靠牆的小凳子上坐好,唱歌,禱告,讀經文,一直到警報解除。
人的適應能力是很強的。在這種情況下,你也可以找到一些規律,去躲避突如其來的襲擊。比如在前期轟炸密集時,晚上睡覺,甚至連衣服都不能脫。
慢慢地,除了周圍的居民,這個臨時避難點也開始收留一些其他城市來到利沃夫中轉的難民。
三月初,情況還很緊張。避難點裏,所有人都在看新聞,都在討論戰爭,孩子們在那個一個環境裏,多多少少也會受到影響。我就在想,能不能為 Ta 們做點什麽。
畫畫其實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讓 Ta 們學著用簡單的線條、顏色,表達自己當下的想法,另一方麵,也能將孩子們聚集在一起,讓 Ta 們認識彼此,不覺得孤單。
我記得有一個孩子,隻有 6 歲,和奶奶一起過來,還帶了一條狗。每次畫完畫,他都會很工整地放在床頭。他很珍惜自己畫下的那些畫。對一個孩子來說,那樣一個個想法,就像是一束束光,支撐著 Ta 們度過當下的生活。
後來,一些個體和機構也聯係到我,希望能購買這些孩子畫的畫,來幫助 Ta 們的家庭。
這些我教的小朋友的畫,於是翻山越嶺漂洋過海去到美國、荷蘭、國內等地,它們就像無形的紐帶,鏈接著不同的國家、地區和人,讓大家都變成了參與者。
將目光從戰場,拉到日常的糧食
今年 2 月中旬,我抵達了哈爾科夫。來這裏是應朋友 Mark 的邀請,幫助哈爾科夫農業科學院。
哈爾科夫是受戰爭影響最大的城市之一。我在這裏讀的研究生,跟我讀書的時候比,路上的人少了一大半,人們都行色匆匆。街邊都是被炸毀的建築,大街上還能看到很多鐵樁。
戰爭對農業科學院也造成了很大破壞。這曾是東歐最重要農業科學院,培育出了許多高產、適應性強、抗病蟲害、抗逆性好的小麥新品種。它還有一個種植基地,做實驗、生產和加工,把種子賣給個體戶和工廠。
事實上,全世界 70% 的小麥出口來自烏克蘭——烏克蘭的國旗,就代表著藍天和金色的麥田。這個國家不僅僅承擔著給本國,也肩負著給國際提供小麥、玉米、大豆這些重要農產品的責任。
但如果不是因為戰爭,我還不知道,它也是全世界十大種子基因庫之一。這裏的種子有很多類型,不同的顏色、顆粒大小、品質、口感,都有一個專門的檔案袋。最近,農業科學院還把 260 個種子品種送到了南極一個全世界公用的種子基地。
現在,哈爾科夫農業科學院正處在一個非常艱難的時刻。
由於炮彈的直接命中,試驗站的許多設備遭到不同程度的損壞。院裏已經有兩個月沒有發工資了。因為電站被炸得厲害,烏克蘭還在不間斷地斷電,之前天氣特別冷的時候,Ta 們隻能用柴火取暖。後來,還是我從利沃夫的安置點,郵寄了一台新的發電機給 Ta 們。
試驗田那裏,也被炸毀了一些,目前還有40%的土地沒有排雷。播種和收割的機器更是被炸得厲害,修複起來很耗費時間。為了不讓更多春糧種子材料被燒毀,Ta 們現在亟需把種子運到利沃夫去,找到一個條件好點的地方保存起來。
被戰爭破壞的哈爾科夫農業科學院建築和機器
還留在這裏的人,都出於對職業的熱愛(電視劇)和堅守堅持到現在。很多人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這裏,比如有人專門做小麥一個品種的研究,一做就是一輩子。
當然,這也和烏克蘭人骨子裏的堅韌有關。就算在逃難時,Ta 們也從不會哭天喊地、怨聲載道,而是穿戴整齊、保持體麵。這是這個民族一直以來的民族特性,隻是戰爭將這一點放大了。
在那裏,我也和現在的院長見了麵。戰後,原來的院長逃跑了,這位女性一人承擔起了這個艱難的職責。她很希望有人能向世界分享戰後研究所的情況,讓大家近距離地了解到 Ta 們當下所麵臨的困境。還有一位副院長,已經 70 歲了,還是陪了我好幾個小時,向我做各種解說。
戰爭很容易將大家所有的關注點都拉向戰場,鮮少有人來關注糧食問題,但這也同樣重要。
我把這些情況發出來後,在大家的幫助下,農業研究所采購了一些汽車零件,完成了小巴的維修——這個小巴在這裏工作了 20 年,有了它,就可以繼續運送科研人員到育種實驗農場進行部分科研試驗。
一些熱心的朋友也在通過各種方式,幫助 Ta 們恢複實驗設備。希望在今年春天,這裏的春播實驗還能正常開展。
一個國家的變化不是一瞬間的
戰爭之前,烏克蘭就是一個貧富差距很大的國家。東部和西部就像兩個國家,戰爭的到來,更是加劇了這一點。
一個生活在赫爾鬆的朋友告訴我,那裏每天都在炸,根本不用留意防空警報,留意了也沒用,否則 24 小時都要緊繃著。經常會看到有人被炸死,而且都是一些老人,或者家裏條件比較差的人。
於是,去年 11 月,我和兩個朋友一起,開始為赫爾鬆地區的人民發放食物。這些物資都是在國內朋友捐助下購買的,到現在,累積幫助的當地人已經超過了 100 人。
安置點的工作也一直在進行。去年 10 月起,我們相繼在荷蘭和匈牙利華人(專題)群體中組織了幾次募捐,給利沃夫安置點的烏克蘭人帶去了冬天的衣服,還有小孩用的尿不濕、女性用的衛生巾,等等。
這一年,做了這麽多工作後,我也才慢慢明白一件事,如果你想要融入一個陌生的環境,首先你得主動去做一些事情,通過這些事,大家才能看到你的態度是怎樣的,以及你是一個怎樣的人,才會慢慢和你建立起信任。
讓我印象很深的是,赫爾鬆的一個媽媽收到物資後,給我寄了一張照片,附上留言說,“感謝您幫助我們的家庭、我們的城市和我們的國家。得知您正在提供幫助、了解正在發生的事情並提供支持,是非常意外和愉快的。”照片中,她的兒子正在快樂地擺弄一袋雜貨。
在這一過程中,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一個國家的變化不是一瞬間,而是一點點發生的。
比如以前,在烏克蘭,你日常聽到的大多是俄語,現在都是烏克蘭語和俄語混著來。人們開始逐漸拋棄俄語了。
還有我的房東,他本來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做事很細,追求麵麵俱到。他的妻子身體不好,本身就有糖尿病,現在腎髒也出問題,每個月要花一大筆醫藥費,孩子也進入了征兵的名單,要隨時做好準備。現在的生活,給不了他太多追求細節的機會了。
戰爭給這個國家年輕人帶來的改變,其實更多。
不久前,我去往距離基輔州下的一個小地方當誌願者,幫當地人修房子。一同的誌願者,都是 20 出頭的年輕人,有很多女孩。她們其實都可以去西歐,每個月拿補貼,完全不用擔心經濟問題,但都選擇留了下來。
在她們身上,我看到了人性中最光輝的那麵。身處戰爭,她們想到的仍不是自保,而是盡自己的一份力,回饋這個社會。
人在一個特定的環境中,也會逼著自己不斷去成長。
我在利沃夫安置點裏教書的時候,認識一個女孩。去年 3 月,她還沒畢業,就在裏頭幫忙。前段時間,她剛找到一份真正的工作,去引導小孩子們做一些誌願者的項目。她從一個需要別人告訴她做什麽的人,變成了一個可以告訴別人做什麽的人。
回到我自己,從戰爭發生到現在,我覺得自己一直在“奔跑”,在試著尋找自己。我發現,原來我真的可以通過組合、發揮自己的一些長處,將它們應用到需要幫助的地方。我也開始慢慢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人,我想要追求的人生是怎樣的。
當然,在那樣的環境中,你的心理狀態肯定會麵臨很大挑戰。去年 5 月,我曾經離開過烏克蘭一段時間,去西歐調整自己的狀態。進入到波蘭邊境,下車的那一瞬間,我才覺得一下子解脫了。
現在,還讓我感到很困擾的一件事是,在微博上,對烏克蘭的假消息太多了,也有很多人質疑我做的事情。
有些人說,烏克蘭不缺錢。但 Ta 們不知道的是,戰爭中的國家和一個和平狀態下的正常國家是完全不一樣的。打仗的時候要保家衛國,所以全民皆兵,所有的物資,重點都是保障戰場供應。
政府也在管,但沒有那麽多人力和物力去做這些事情。也有一些國際組織幫忙,但那些都是杯水車薪。
我在微博上發受捐助的當地人的照片,想的是如果有人看到之後願意幫忙,Ta 們會主動聯係我。就算沒有,隻要我還在告訴大家真實的情況,就可以了。
當下,利沃夫已經進入了一種戰爭常態化的狀態。經過了長時間的激烈衝突,大家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一種環境。
接下來,我隻希望自己能將在做的事情堅持下去,幫助更多人,比如已經有人聯係到我,想讓我一起幫助當地的孤兒和留守兒童。
我也希望在未來,自己有機會在烏克蘭辦一次畫展。我想用我最擅長的方式,向這個仍未走出戰爭陰影的國度,分享一些希望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