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興詩文

時間的河水流去,也許文字可以留下一些瞬間。一個人書寫,另一個人閱讀,就完成了默默的交流。或咫尺天涯,或漸行漸遠,本是緣分或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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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師的故事

(2017-05-19 13:07:12) 下一個

十幾年前一次聚會上見到一位老兄,和我年齡相仿,善飲健談,一見如故。聊天之間知道他來自長春醫大,便問了一句,我曾經拜訪過你們那裏一位教英語的陳老師,不知你知道不?他立馬說,豈止知道,她是我的英語啟蒙老師呀!隨即神色黯然地說,可是幾年前就過世了。

聚會上人來人往,杯觥交錯,我和他初次見麵,也就沒有再談一位共同認識的逝者。倒也未必是因為這話題令人沉重,隻是在溫暖的夏夜草坪上,一瞬間陳老師的音容忽然宛在,讓我不想再問。

 

那是1981年,我去長春學習日語。那時我瘦得像一支竹竿頂著一個大西瓜,卻特別能吃,好像一個無底洞飯桶,曾經一頓吃了一斤二兩米飯。那時還是糧票年代,當地人一個月隻有兩斤米票,我們這些準留學生有一點特殊化待遇,一個月有七斤米。我雖然生長在北京,卻有一個南方胃,愛吃米不愛麵食,但當地高粱米飯吃久了紮喉嚨,而且刮油水,越吃越餓。我兜裏錢很少,又不好意思跟家裏要,於是一到周末就想著到哪裏去打牙祭。好在長輩親友擔心我第一次遠行,臨行前介紹了不少當地的朋友。我去副省長家裏蹭過兩頓飯,獨門獨戶的日式小樓,寬敞的院落,秘書勤務員一應俱全,讓我見識到自古以來地方大吏何等威風。我也去過好像是省軍區副參謀長家裏吃過好幾次,他們家有大碗紅燒肉加白米飯,與外麵的匱乏形成了鮮明對比。

 

來長春前,我在北京有時去見外語學院的林老師補習英語。我的英語很不怎麽樣,不過林老師對我讀過不少翻譯文學似乎印象深刻,我又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夾生年齡,能夠背誦一串串書名和情節概要,於是補習變成了聊天,到後來,林老師竟把我看成一個忘年交的小朋友。他當時四十多歲,雖是閩人卻南人北相,頎長清瘦,深目高鼻。許是教了多年外語的原因,他說話清晰柔和,用詞講究,頗帶著那一代人的書卷氣。

知道我要去長春,林老師說:“我有個大學同學在那裏,我寫一封信,你臨走前來取,拿著我的信去見她,有什麽事情都可以請她幫忙。”臨行前去告別,林老師遞給我一封至少四五張紙厚的信,停了片刻,說:“陳老師是我們同學裏最優秀的。”

這句話多少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到長春安頓下來以後,我就去見了陳老師。她住在一棟筒子樓最裏麵一間北屋,光線很暗,房間整潔。背對光線,我看見陳老師臉色蒼白,身形瘦小,一望便知來自南方。她穿一件上世紀80年代初常見的洗褪色的藍外衣,戴著袖套,看上去比林老師老不少。然而她的聲音年輕,語速很慢,眼睛笑眯眯的,目光安靜。和我說了一會兒話後,陳老師開始讀信,讀了很久,抬起眼睛注視著我說:“克琛很誇獎你,歡迎你以後常來。”我其實並不清楚林老師的名字。我注意到陳老師提到他的名字時眼眸一閃,很亮。

 

後來的幾個月,我先是忙於學習,到饑腸轆轆時,也沒好意思去找陳老師,畢竟以“老戰友的孩子”“老領導的孩子”去別處蹭飯心裏相對踏實點。轉眼大學都放了暑假,我還在滿頭大汗地背單詞,有一天陳老師忽然來看我,讓我星期天去她家吃午飯。我自然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再去陳老師家的時候,她正在樓道裏的灶台邊忙個不停。我問她需要幫什麽忙,她看了我一眼說,你會做飯嗎?我告訴陳老師十歲我就自己做飯。她笑說原來你不是從小嬌生慣養啊。接著她問我,你喝酒嗎?我老老實實地說喜歡喝酒。她就說那好,喝點葡萄酒吧。

過一會兒,陳老師變出來的竟然是四樣上海小炒,清爽精致,在1981年的長春,這些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她開了一瓶通化葡萄酒,從斟酒的熟練,可以看出她酒量很好。兩杯過後,陳老師蒼白臉色變得微紅,整個人開始煥發光彩。

她先問我家裏的情況,然後很仔細地問了我和林老師的交往。我一五一十回答,也說了林老師對她的評價。陳老師微微一笑:哪像他說的那樣!不過,我是我們年級的“大右派”。我並不知道陳老師被打成“右派”分子,一驚之下便問:那您去過勞改農場嗎?陳老師又一笑說,我二十多歲的時候都是在那裏過的。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也不敢再問了。我那時雖還年輕,但見過的“地富反壞右”不少,知道他們絕大多數都有過不堪回首的悲慘經曆。當時我以為我明白了為什麽陳老師是一個人,始終沒有結婚。

 

後來我找陳老師去請教過幾次英語,讀的大約是馬克·吐溫的短篇小說及狄更斯小說的縮寫本。以前在北大,教我英文的老師叫做麻喬治,從名字就可以猜出是教會學校出身。麻老師長發中分,深度近視,圍脖搭到背後,頗有“五四”一代老夫子的形象。他用的應該還是許國璋那套很無趣的教材,但是他發音很好,講課也相當生動。從北大到長春,老師換成一位英語發音帶東北口音的壯漢。有此對比,陳老師的純正英語在我聽來有如天籟。

估計陳老師的公共英語教得也頗為無趣,她對我這個臨時的私塾弟子講解相當用心。陳老師的家不到二十平米,一桌、一幾、一櫃、一書架、一床,幹淨整齊,舒舒服服,不似林老師那間淩亂的房間,地上都堆著一摞一摞的書。林老師有神采飛揚的一麵,興起時會滔滔不絕,而陳老師則話不多,慢條斯理,一邊認真想一邊說。

 

有一次,我說起“文革”中同事、師生、朋友乃至親人之間互相揭發構陷的現象,言下頗為不齒。陳老師很平靜地說:你還年輕,太偏激了。很多時候人們為了自保不能不那麽做,是可以理解也沒有什麽不可原諒的。她停了一下又說:我被打成“右派”後,私下裏要求幾個跟我要好的同學積極揭發批判我,他們幸虧這樣做了才沒成“右派”。我脫口而出:“林老師也揭發批判您了嗎?”陳老師說:“當然了,克琛那個時候和我最談得來,不狠狠批判我,不深刻檢討,根本過不了關。”

 

冬天來了,宿舍暖氣很差,晚上溫度隻有攝氏兩三度。我那時很容易失眠,而且還有一毛病,須脫得隻穿褲衩背心才睡得著覺,每天鑽進冰窖般的被窩都簌簌發抖。招架不住的時候,我隻好晚上徒步走五裏路去吉林大學的朋友家借宿。在寒夜裏,有慢性鼻炎經常流鼻涕的我,第一次領教鼻涕真會凍成冰柱。後來借宿成了新常態,住進朋友家,時不時還能就著花生米半夜小酌。

結業考試前的星期日,零下十度的天氣,朋友煮了熱騰騰的酸菜白肉,飲著六十五度的高粱酒。忽然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原來是陳老師。她說你要走了,我來給你道個別,也托你帶件東西。我看她凍得臉通紅,就問,陳老師您要不要也喝一杯?陳老師點頭,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後說,這酒不錯,喝了真暖和,再來一杯吧。酒畢,她拿出一個小包裹,包裹外麵貼著一封信,對我說:把這個親手交給克琛。

天色已暮,陳老師坐了一會就走了。我送她到吉大校門,她和我道別時,先是聲音很輕地說:“你替我問候他,告訴他我一切都很好。”然後她的眼睛忽然睜大,目光深邃而明亮:“小夥子,以後路還長,要好好珍惜啊。”

我目送陳老師走向公共汽車站,她頭裹毛圍巾身穿棉大衣,臃腫的外表下,讓人感覺她的身形更加瘦小。冬季灰色天空下,街道空曠寂靜,兩邊高高的樹,枯枝在半空交錯,夏天的時候,這裏應該是一條蔥鬱的林蔭道吧?她的背影漸行漸遠。

 

回到北京,我就把陳老師囑托帶的東西送到林老師家裏。林老師見到我很高興,熱情地裝了一小盤當年挺貴的散裝巧克力給我吃。我把包裹交到他手上,他笑嗬嗬地說:陳老師給我帶什麽好東西了?隨即剪開封得嚴嚴實實的布包,卻見裏麵是兩支巨參,形狀有點像嬰兒,乍一看竟有點悚然。

林老師一愣,自言自語道,這份禮物可是太貴重了一點。他小心翼翼地把東西重新包好,把信拆下來放在一邊,開始和我聊天,問我在長春學習的情況,自然也問了我和陳老師見麵的經過。

最後他忽然問:你沒見到陳老師的愛人和孩子?我一驚,回答說:我看見陳老師是單身一個人呀。這次輪到林老師大驚失色:“你是說陳老師是一個人?”我說是啊,陳老師親口對我講她沒有結婚,是自己一個人。林老師沒說話,深深地看了我一會,歎了口氣才說,“陳老師告訴過我,她已經結婚快20年,女兒也快該考大學了。”他又停頓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她什麽都沒有對我說,沒有告訴我究竟發生過什麽。這些年她過得怎麽樣,我其實一點都不知道。”向來健談的林老師忽然沉默,我更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有起身告別,他沒有留我,隻是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握了好一會兒。

 

在那個冬天,我自然也預料不到從此永去故國。轉瞬間三十多年過去,許多人不曾相見,也許今生不會再見。去年二月的一個夜晚,我不經意間Google了一下林老師的名字,居然找到了他的博客,裏麵有近照,滿頭白發、麵容祥和,老教授模樣。從博客的鏈接,我又找到他大學校友會網裏的班級網頁,那裏麵有一張照片,照片上隻有兩個人,左邊是年輕瀟灑的林老師,右邊的陳老師明眸閃光。冬夜的美國中西部平原和當年長春一樣冰天雪地,我抬頭看窗外,雪剛剛停,小路上連足跡都沒有。

 

我關上了那個網頁界麵,闔上電腦。夜已經很深了。

 

(原載2016年2月1日《財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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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平安家園 回複 悄悄話 感人。聽到的好多右派都是南方人跑到北方才出事,大概因為南方思維比較開放,到了保守的北方容易惹事?
龍灣故事會 回複 悄悄話 唏噓不已啊
HappyNow?! 回複 悄悄話 漣漪。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當年的感情,真摯,含蓄,深厚,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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