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興詩文

時間的河水流去,也許文字可以留下一些瞬間。一個人書寫,另一個人閱讀,就完成了默默的交流。或咫尺天涯,或漸行漸遠,本是緣分或命運。
正文

那張帶星星的火車票

(2017-04-22 12:35:57) 下一個

 

 

有的人腦袋裏裝滿了故事,有的人卻隻記住了幾個意象。我是連自己親身經曆過的故事都往往記不清的人,但有些意象一直不曾遺忘。我躺在地板上望著天窗,那長方形的天窗,象一張火車票的形狀,布著幾顆星星。

《帶星星的火車票》是前蘇聯作家阿克肖諾夫的成名作,1963年做為“黃皮書”(所謂“供內部參考批判”的書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文革”期間,這批“黃皮書”在北京悄悄流傳。我第一次讀《帶星星的火車票》該是1973年,三十多年後,這部小說的情節我早已忘卻,我隻約略記得這個片斷,好象是出現在中譯本的第二十八頁,當“我”聽到了死亡。這張“帶星星的火車票”在我的生活裏雖然隻是偶爾,但總還會想起,不知不覺間,就成了生活某一部分的象征,和小說本身既有關連又不相幹。在讀北島的《船票》時,我想他自然是讀過阿克肖諾夫的小說的,“歲月並沒有中斷/沉船正生火待發/重新點燃了紅珊瑚的火焰”,票的意象總有些相似之處。

 

據說我小時候是個很乖的孩子,但偶爾會有一些超常行為。大約四歲時,我不大說話,很愛傻笑或模仿汽車馬達轟鳴。由於先天缺鈣或者還缺什麽別的,我那時還不能跑也不大會上下樓。我所在的幼兒園建於上世紀初,名聲遐邇,裏麵都是好孩子。有一天在幼兒園午休時,我偷偷爬上二樓,卻不敢下來,於是坐在樓梯上大叫,繼而罵出一連串髒話不帶重樣的達幾十秒之久,顯示出超常的記憶力和語言能力,也證明我不是一個好孩子,因為那個年代好孩子是不說髒字的。結果自然是母親被幼兒園阿姨們教育了一頓,我被母親教育了一頓。可是誰都沒查出我從哪兒記住那麽些髒話,而教育的結果大多是不了了之。

上了小學,由於我是班上唯一在第一堂課就能夠準確寫出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和接班人身體永遠健康的學生,頗得老師喜愛。不過老師不久即向母親反映情況:第一,課間不和同學說話玩耍,上課時常呆望窗外,渾然若有所思;第二,間或在上課時離座在教室後半部踱步一周然後坐下。後者我自己也有印象:那間教室很大,後半部沒有放課桌。時至今日,我仍然有坐一會就要起來轉悠一圈的習慣。

大約很多兒童都有些超常行為,漸漸在社會化和教育過程中消失從而合乎常軌。然而我的生活卻在小學一年級時就脫了軌。在文革動蕩歲月裏,我輟學在家八年,沒有機會被完整灌輸社會規範,倒糊裏糊塗地見聞了時代的瘋狂。盡管我還是很聽話,也並非很敏感,但逸脫常軌的生活本身就具有顛覆的氣息。長大以後,我很感激自己的童年經曆,雖然有許多恐懼、雖然並不覺得快樂,但我是那麽偶然地被置於教化之外,日子過得混亂無聊而又自由自在。出生在生育高峰期,所在大院裏總有一窩同齡孩子,在革命取代讀書的時光裏,成群結隊地遊蕩街頭。我因為不上學,自然就落了單,大約十歲左右就自己一個人 搭乘公交滿北京城亂逛。那時候北京市內隻有二十八條公共汽車路線和十三條無軌電車路線,我不僅每一條都從頭到尾搭乘過,而且曾經能夠背誦所有的站名。學生月票是兩塊錢, 但是由於我沒有學籍,隻能用一張貼著三哥照片的月票曚混過關。有一次在北京人稱為 “大1路”的1路公共汽車上沒有曚混過去,被逮到文革裏改名“建國路”的八王墳總站。挨了一頓訓斥以後,被告訴找家裏人來交罰款領人,我忽然想起家兄有一位同學 就在隔壁菜市場賣肉,就說你們讓菜市場的範師傅來領我走。1路總站的人一聽說我認識範師傅,立馬臉色和藹了許多。過了一會兒範師傅來了,事情就迎刃而解,罰款沒有交,月票也沒有被沒收。當時買肉要憑票,北京一戶人家一個月才有兩斤,平時要靠早上排大隊,才能有時候買到兩毛錢肥肉。因此,賣肉的售貨員備受尊重。

 

七十年代中的日記如今讀來頗為有趣:有一天的記載,從上午十點起床,就上樓去打撲克,中間除了兩次下樓來吃飯,一直在打,直到深夜睡覺。另外一天是,在寒冷的冬季,整個天壇公園空無一人,枯落的楊樹,高高聳立,直指天空。那是一個多雲的下午,冬天北京的公園景色,從此走進我心深處。四十年過去後,上星期我走到頤和園的西堤。經過多年修繕,這裏自然是換了人間,不再是記憶裏的荒蕪破敗。仿舊重建的六橋,在十二月的陽光裏,透露出似真似幻的蒼涼,這種感覺仿佛曾經在天壇邂逅。

也許是因為這樣的每日吧,《帶星星的火車票》會給我特別的感觸。雖然當時我就聽說,這部小說相當受《麥田裏的守望者》的影響,可是若幹年後,我讀塞林格的書,卻沒有太多的感動。也許還是因為前蘇聯離我們更近吧。

 

 

在11月的寒冷雨天,我和作家周澤雄相約在徐家匯港匯恒隆廣場茶敘。在二十一世紀華麗氣息的購物中心裏,一邊喝茶一邊聊文學曆史。他最近關於索爾仁尼琴的文章極具功力,精確而犀利。索爾仁尼琴有許多與眾不同之處,其中之一是,與絕大多數作家相反,他的主要作品多半是在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後完成的,以至於很多人不知道,他是因為《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獲獎的。我第一次讀這部小說,是在七十年代中期,它也是“黃皮書”之一,而且是非常罕見的一本,當時在北京有著相當的震撼,大多數人由於這本書才 知道了索爾仁尼琴這個名字。

北島那一代不少人曾經回憶過所謂“黃皮書”、“灰皮書”的影響。他們的文學起點乃至思索起點都與之息息相關。每個時代皆有其主流意識和話語,通過各種媒介滲透到人們的潛意識中。大多數人的一生,是在幾種主流意識和話語中遊移的過程,被刻下所謂時代印記。往往被忽略的,是某一陳述背後的預置前提,是種在骨頭裏的價值觀。懷疑精神並非與生俱來,和成年後近乎逃避的自我邊緣化選擇一樣,都不僅基於理性認識,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經驗性結果。讀書是我少年時最深刻的經驗,之所以讀書,其實也是偶然。無非是由於那時既無網絡、更無遊戲,我被擯除在學校門外,漸漸連個小夥伴都沒了。

關於讀書,我畢生感念黎澍先生。在他的家中,有一間大約15平米的書房,裏麵是一排排書架,整整齊齊地擺滿幾千冊今天看來也還是質量很高的書。這個書房的存在,在那時已是極其罕見,而它居然曆經劫難始終安然無恙,多少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黎澍先生是十分愛惜書的藏書家,並不輕易出借,卻對我們兄弟幾人格外渥待。如果不是從那間書房裏找到那麽多書,我是不會在十六歲之前就接觸到許多西方文學經典的。這些經典為我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雖然我那時能讀懂多少,後來又記住了多少,我不很清楚,但也許根本就不必去弄清楚了。我雖然少年時一度有眉毛微微皺起做深沉狀,時不時歎口氣的毛病,但是心裏還是清楚自己並不是愛思想之人,對於前賢能夠理解多少,更是從來不敢炫耀的。可以確認記得更清楚的,是《紅樓夢》、潔本《金瓶梅》、《三言二拍》、《十日談》等等。 這也更合乎人性:少年發育期本來就應該荷爾蒙遠遠高過思想。

 

我再回到學校時已經十六歲,行為大體正常,偶爾有見到老師脫帽鞠躬,引來全班轟笑的小插曲。心智發育基本成熟的標誌之一,是我已經開始單相思。有異於常的是我既不苦惱也毫無少年羞澀,而時不常會口中念念有詞,心情激動,有如朝聖般地去那位大我兩歲的女孩家裏。以今日的話語描述,那女孩當時正在知識小資的初期階段,在一片藍灰國防綠曲線全無的年代,穿著小花襯衫細腿褲閱讀《愛因斯坦回憶錄》。我一直感激從她那裏借的這本書,其中很多譯文當時有醍醐灌頂的感受。比如說,我從此相信懷疑比信仰更使人接近智慧,相信人不必相信宗教卻不可沒有宗教精神。

 

 

第一次坐高鐵,車票不再是硬紙殼,而是薄薄的一張紙片,上麵沒有星星。車站很高大上,大概是講究大國氣派吧,看上去更像機場,與新幹線車站不可同日而語。我運氣不好,高鐵走了半小時就停了一小時。過天津後,窗外看到華北平原白雪茫茫,聽說高鐵也如飛機,一晚就晚幾個小時,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抵達。這種不確定感和窗外飛逝的雪景,反而讓我回想起年青時的飄遊。疾走在地鐵通道,然後上高鐵,就好像三十多年前在日本乘新幹線的重現。在不同時空,滄海桑田後,曆史往往驚人的相似或者重複。經曆風雨後,才知道太陽底下無新事比曆史不斷進步的觀點靠譜多了。

車過濟南,雪花漸漸消失,南方越來越近。曾經寫過:我一生在雪國向往南方,時間就在向往中逝去。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是我最早會背誦的詩之一,沒有想到近半個世紀之後,完全應驗在自己身上。上一次在國內遊蕩超過一個月,還是在1988年夏天。高中時的朋友在北大任教,有一雙年青而明亮的眼睛,還有夢幻般不大連貫的思緒,經常寫長長的信。我收到過的最長的一封信就是他寫的,滿滿二十二頁都是關於文學、曆史、人生感悟。手書長信交流思想,是青年時代難忘的回憶之一。可惜我收到的絕大部分書信,在八十年代末的一場幻滅中被我付之一炬。

上一次去頤和園,也是在那個夏天。我和他劃船在湖上意興遄飛,聊了整整一個下午,然後去維蘭西餐館吃飯。八十年代初期開張的維蘭應該是北京最早的私營西餐館,創辦人據說是從外交部服務局退休的一位老師傅,廚藝很高,一開張就備受好評。餐館位於頤和園正門外不遠處,路北一家不起眼的小四合院內,客人卻特別多,從大學生到外國政要什麽人都有。我至今懷念一塊六一份的的法式豬排味道。那天我們一定是吃過法式豬排之後揮手道別的,不曾想從此再也沒有見麵。生活與曆史都發生了太多變化,誰也不能回到從前。我幾次找出一個電話號碼,最終卻沒有撥。僅僅是一種習慣,有時我寧願把一些難忘的人與事塵封在保險櫃裏。

 

抵達上海時天色黃昏,我拖著拉杆箱從高鐵去地鐵,從地下升起,進入一個溫暖的包間。21世紀的友情,更多開始在網上,那天晚上十位八年前一起辦燕談網的朋友在小南國為我接風。我的感言是上海太溫暖了,引來哄堂大笑:我被告知那是今年上海最寒冷的一天。以文會友的緣分,其實是青年時代的延續。和周澤雄的相識,也可以追溯到八十年代的文字神交。這一次又是闊別有年,於是安安靜靜談了六個小時。中年以後,朋友之間的交流不複激情四射,更多是信任與會心一笑,最後在一頓熱乎乎的火鍋中結束。

民以食為天的國度,大多數記憶都與餐飲有關。幾年前聽說維蘭西餐館又開張了,新的老板是創辦人的兒子,老師傅已經不在。我專程前往那裏晚餐,坐落在蘇州街上很繁華的地段。從外麵看上去氣派了很多。店麵也大了不少,但是感覺上和往日的景象與味道已經沒有什麽關係。這其實也不足為奇,過去的四分之一世紀,把關於這個城市的舊日痕跡幾乎全部抹平了。冬季霧霾深重,難得一個晴朗下午,在頤和園環湖行走一圈。水光山色,依稀當年。當年我身在象牙塔中,卻因為年青對塔外的世界有太多的關注。不過我還是想回曆史係工作,也受到係裏的歡迎。副係主任告訴我:分房子肯定是沒戲,但是會考慮給我一個副教授職稱。那年夏天,我以為回國教書是不久以後的事情,千裏迢迢把一箱子黑膠背回了北京。

然而我終究沒能成一個研究曆史的人,由於無可逃避的命運、也為了活得誠實,我突然離開了書中世界。有許多年,我不讀書也不再想讀書。畢竟,生活有很多層麵,而我的性格又從來不是非要如何如何的。對於曆史的閱讀以及在幾個不同文化裏生活的經驗,已使我對自己並不在意,而且我一直反感精英意識和自我中心,在茫茫天地歲月之間,一個人包括其選擇是那樣微不足道。對於我個人來說,也許重要的僅僅是那張帶星星的火車票,引領我從少年走到此刻,沒有目的與意義,我也注定不可能知道哪兒是終點站。

列車正點抵達福州。當天晚上,在郊外的溫泉,霧氣氤氳、燈光夢幻,本應是滿天星鬥的清晰夜空,在霓虹中顯得朦朧。這是一家寂靜的溫泉,人工山水的掩映中,世界顯得很不真實。也許我們正是生活在許多這樣的隱喻之中,也許我們早已失去最初的那張船票或者火車票。無論如何,我還是傾向於相信,那些閃光會留在心底。
 

那是一張帶星星的火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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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夕陽影裏一歸舟 回複 悄悄話 帶我回到那個拖著沉沉拖鬥的年代,好文!拜讀了
禦宅的風兒 回複 悄悄話 難得一見的絕佳文筆,又有獨特見解,讚
凡婦 回複 悄悄話 喜歡您的文章。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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