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誌的買官與瀆職
(2005-11-13 10: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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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十年砍柴
《水滸》中的職業軍人落草為寇,各有不同的路徑。後期的呼延灼、徐寧、關勝、孫立等人是在宋江的極力招攬下,半推半就。前期幾位武官中,楊誌落草的原因和 家破人亡的林衝、包打不平的魯智深不一樣,他從一開始就非常明確地劃清與賊寇的界線,甭說泄漏國家機密的宋江沒法和他相比,就是魯達、武鬆這些公人,對國 家的忠貞都不如他。
楊誌在北宋末年的亂世中,能時時警惕自己不同流合汙的原因,除了職業軍人的素養之外,他還有種家族的榮譽在激勵和約束自己。他是“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 公之孫。”從大宋開始,“楊家將”幾乎是國家之柱石、朝廷之忠臣的代名詞。他的祖先在無數的冤屈、陷害、征戰與死亡中,都沒有改變家族的忠貞傳統,他自然 不會隨隨便便做個不肖子孫。
可是對外戰爭消停後,作為功勳蓋世的楊門之後,他隻能流落關西,而無數高俅那樣的弄臣卻手握權柄。即使這樣楊誌還是勤勉地辦事,試圖在體製內靠自己的能力 一點點往上走。他應過武舉,做到殿司製使官。他對人生道路的企盼和林衝一樣中規中矩,無非靠一身武藝安身立命。可命運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先失陷了花石 綱。——他的時乖運蹇,看似無數偶然促成,但仔細分析起來,卻是那個黑白顛倒、奸佞當道的社會現實產生的必然結果。
宋徽宗貪圖享受,蓋萬歲山大征花石綱,不但搞得民怨沸騰,作為將門之後的楊誌也深受其害。花石綱在黃河裏給風打翻,掉進了水中。這本是不可抗力造成的,如 果有機會申訴,朝廷能查明真相,其過錯大概是選擇押送時對氣候、水文條件判斷有所失誤而已,不至於逃到他處避難。可上麵的大官是不會給你講理的,否則就不 會有水滸世界了。在流亡中他依然沒有放棄對體製的幻想。罪過被赦免後,他想到了“跑官買官”——五尺熱血男兒、功臣後裔、武藝高強的前製使也不得不走這條 路。“今來收的一擔兒錢物,待回東京去樞密院使用,再理會本身的勾當。”金聖歎為此評點道:“文臣升遷要錢使,至於武臣出身,亦要錢使,豈止為楊誌痛 哉!”此時的楊誌,違背自己家族剛正的傳統,主動去適應官場的潛規則。但即使這樣因為沒有靠山,他買官未能成功。
王倫為了找個本領不相上下的 人製約林衝,熱情主動地邀請楊誌入夥,楊誌不為所動,但決非表演宋江第一次被晁蓋挽留在梁山,為表示自己的忠心和所謂的名節,拿一把刀要自殺那樣的 “秀”,而是非常藝術委婉地拒絕了王倫:“重蒙眾頭領如此帶攜,隻是灑家有個親眷,見在東京居住,前者官事連累了他,不曾酬謝得他,今日欲要投那裏走一 遭,望眾頭領還了灑家行李,如不肯還,楊誌空手也去了。”連跑官的錢財可以不要,但決不屈身做賊,言語溫和卻態度堅決,話中無一字自表忠於朝廷,但耿耿忠 心可昭日月。
可是,“將出那擔兒內金銀財物,買上告下,再要補殿司府製使職役。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才得申文書,引去見殿帥高太尉。”錢花 光了,官沒謀成,反而被高太尉臭罵了一頓。——拿了錢不辦事,此時大宋朝樞密院連潛規則都不講了。前朝先烈的後代楊誌碰到了高太尉這種不講理的新權貴,他 能有什麽辦法?楊誌已經將全部家產賭在“謀官”上,可是輸得幹幹淨淨,此時連生存都成問題。那麽他剩下的生存賭資是什麽呢?
此時,楊誌對朝廷 的怨恨更深了:“王倫勸俺,也見得是。隻為灑家。隻為灑家清白姓字,不肯將父母遺體點汙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 氣,不想又吃了這一閃。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他最後隻能去賣刀。楊誌此時賣的不僅僅是一把寶刀,將出賣的是代表軍人尊嚴和家族榮譽的象征。讀楊 誌賣刀我不由得想起秦瓊賣馬,英雄落魄,將出賣他最珍愛的物品時,也在出售自己的理想與抱負。
即使是虎落平陽,碰到牛二這種地痞的糾纏,楊誌依然表現出一種職業素質:忍讓謙恭。牛二活該倒黴,將一個人逼到忍無可忍時,連兔子都會咬人,何況連日來飽受委屈的楊製使?牛二死不足惜,可惜是世代忠良的楊家後代,與體製漸行漸遠了。
刺配到大名府後,蔡太師的女婿梁中書還算眼力不差,看出了楊誌的價值。梁中書也不得不如此,大名府地處大宋北疆,是對付第一強敵遼國的最前線,完全靠一 幫吹牛拍馬的混蛋是不及事,任何一個當領導的人都需要兩類部下,一類是會奉承自己,了解上峰心事的可人兒,否則當官就沒有樂趣了;另一類是有本事能辦事的 人,因為要對付朝廷不能什麽事都不幹。
楊誌接受了一項最艱巨的政治任務,為梁中書押送給蔡太師的生日禮物上京。當然現在看來,這女婿兼下屬的送禮行為行為是私人事務,可在公權力私屬化的王朝內,送禮自然也是最重要的公家事務。
有著豐富底層經驗的楊誌對完成這項任務的風險是有充分估計的,他對大宋朝廷在民間的威望與基層控製力也是清醒的。可笑的梁中書在前一年給老丈人的禮物被 人劫了後,雖然明白要選個有能耐的押送官,可竟然提出在運送生辰綱的小車上,插上“敬賀太師生辰綱”的黃旗。這位鎮守北疆的重臣天真得可以,他以為官場內 嚇人的名號能夠嚇住江湖上的盜賊。在官場內時間呆長的人,總有權力能包辦一切的迷信。——別人認可你這種權力,你的權力就有用,如果人家壓根兒不認可這種 權力,再大的名號,哪怕把道君皇帝的聖旨搬出來,也許連嚇鳥雀的稻草人都不如。對於靠裙帶關係上去的官員們的智慧,楊誌恐怕隻能心中嘲笑。他曆數了途中的險惡:“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鬆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得去處。”堂堂大宋太平世界,從大名府到首都,竟有這麽多的 坎。開始迷信權力的梁中書這回又迷信武力了,吩咐多派軍校押送。楊誌一語道出“天機”:“恩相便差一萬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 了。”千古官軍,在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麵前,很有戰鬥力,一碰到真正的強盜,大多如此。最後梁中書隻得依照楊誌的建議,讓押送人員化裝成生意人,悄悄地連夜 往東京趕。
堂堂大宋地方政府辦公事,卻如做賊一樣不敢聲張;明明是政府軍,卻不敢穿戴官服,隻得裝成百姓。和政府關係越近,安全係數越小,對 應當保境安民的朝廷來說,真是莫大的諷刺。梁中書也非完全信任楊誌,他派了夫人的親信奶公謝都管,並兩個虞候,以押送夫人私人禮物為名,隨途監視楊誌。
楊誌據理力爭,甚至以撂挑子威脅,爭來了他在押送隊伍的指揮權,此非楊誌貪權,而是他敬業的表現。深知路遠途險,必須號令統一。饒是楊製使算無遺策,但 作為一個配軍出身的押送總指揮,那些梁中書的親信是不把他放在眼裏的。當楊誌催打軍士快速通過危險地帶時,謝都管顯出了他的威風,他責罵楊誌:“我在東京 太師府裏做奶公時,門下軍官,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諾諾連聲。不是我口賤,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 地逞能!。。。。。。”高官身邊的奴才,大多是這種口吻,他們以伺候權貴為榮,不要說是當奶公,就算替權貴舔疽,也是無比榮耀。當楊誌說:“如今須不比太 平時節。”便被忠實的奴才上綱上線:“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在以說謊話為晉身之道的社會,說真話卻是罪過。所有的人,包括高 官、奴才和百姓,隻有都掩耳盜鈴,齊頌太平,似乎就真的太平了。要是做個說皇帝光屁股的小孩,不但不會給他糖果,可能真的會“剜口割舌”。
正 是因為楊誌有太師親信製肘,他沒有真正的權威,放鬆了警惕,使晁蓋等人才有機可乘,失陷了生辰綱。生辰綱的失陷,楊誌固然有瀆職之過,可軍漢的偷懶,奶公 謝都管的橫加幹涉,都是重要原因。但有失陷花石綱後的遭遇,楊誌知道回到大名府,他百口莫辨,甚至會有性命之憂,除了逃亡,他還能幹什麽呢?謝都管和軍士 便和天下做公的人一樣,首先是撇清自己,那麽也就順理成章地訂立攻守同盟,誣陷楊誌和強人合夥劫了生辰綱。——誣人為匪者,人必為匪。 “楊誌”這個姓名,非是作者隨意為之。“楊”表明他不願侮辱父母清白的原由,要延續忠心報國的家族傳統。“誌”則說明這是個誌向遠大的軍人。但有國難報, 有誌難酬,楊誌隻得背離家族傳統、違背自己的人生理想。
楊誌兩次辦公差,是用自己的本事去賭前程;積攢全部財產去買官,是想用錢去賭前程;賣祖傳的寶刀,是用家族最後的遺產來求生存。但是他都賭輸了,隻剩下一條路,用自己的生命去賭生存。
瀆職以後,無法律救濟渠道;花錢買官未成,潛規則也不給他提供補償。在明暗兩種規則都尋求不到公平時,落草是唯一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