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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利用價值

(2021-04-03 17:16:49) 下一個

公元前431年,伯羅奔尼撒戰爭暴發。戰爭伊始,一本小冊子在雅典傳播,書名叫《雅典人的憲政》,對雅典的民主政治進行無情的攻擊。小冊子的作者不詳,後世學者名之為“老寡頭”(Old Oligarch),以此顯示,這本小冊子是寡頭勢力的政治宣言。這本小冊子無疑出自知識精英之手,被認為是現存最古老的政治理論。

英國哲學家波普(Karl Popper 1902/07/28 - 1994/09/17)是匈牙利裔,有猶太人血統,二戰期間經曆過納粹統治,深知自由來之不易,而民主是自由的保障。波普是民主的鐵杆捍衛者,然而,他對寡頭政治理論的評價卻用了一個中性詞,ingenious①,非常耐人尋味。在英語裏,ingenious的意思為,足智多謀,製作精良,巧妙,有創意,等等。波普的評價不禁讓人聯想到他對黑格爾曆史哲學的批評和魯迅對國人劣根性的痛斥。

波普很瞧不起黑格爾的哲學,大段地借用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02/22 - 1860/09/21)的話來表達自己的不屑。波普認為,叔本華縱有千般不是,其學術誠信不容置疑。叔本華是黑格爾的同代人,互相認識。他對黑格爾的評價相當刻薄,頗有“老鄉老鄉,背後開腔”的味道。諸如,若不是普魯士國家權威的支撐,黑格爾不可能在德國哲學領域裏成為最有影響的人物。黑格爾開啟了一個不誠實的時代,把哲學搞成了利益的工具。政府把哲學當作為國家利益服務的手段,學者把哲學當成一種生意②。叔本華的話繞梁兩百年,在中原大地依然餘音嫋嫋。

黑格爾的曆史哲學充斥著曆史主義加極權主義的命題,諸如,曆史的發展遵循著嚴格的客觀規律,國家是一切,個人什麽都不是,國家之間的戰爭是曆史發展的動力,等等。經過黑格爾的巧妙包裝,這些命題可以被極右的法西斯主義利用,也可以被極左的馬克思主義利用。不同的是,右端將國家之間的戰爭改造為種族之間的戰爭,左端將國家之間的戰爭改造為階級之間的鬥爭。與此類似的是,魯迅的許多言論與觀點,可以被極右的日本文化勢力利用,也可以被極左的共產主義勢力利用。

從十九世紀末起,極右的日本文化專家就想盡各種辦法,試圖證明支那人是劣等民族。他們大肆炒作,崖山之後無中國,明亡之後無華夏,目的就是貶低中國文化,為征服中國製造輿論。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亊。日本文化畢竟師承中國文化,學生想徹底顛覆老師並不容易,想讓日本人民相信更不容易。這時魯迅同誌橫空出世,不遺餘力地痛斥國人的劣根性。他捉筆為刀,以外科醫生的冷靜,劃開國人的私處,筆筆入肉,刀刀見血。下刀位置之精準,入肉角度之刁鑽,一個中隊的內山完造加在一起也望塵莫及。對此極右的日本文化專家樂不可支,善良的日本人民,我沒有騙你們吧? 這可是支那人自己說的。

極左的共產主義勢力從魯迅身上也找到利用價值。1940年1月9日,毛澤東在陝甘寧邊區文化協會第一次代表大會上講話③。他是這樣評價魯迅的,“魯迅是這個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衝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短短一段話,竟出現九個“最”字。除了“旗手”,“主將”之外,魯迅還被冠以“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三個偉大,九個最字,一介文人,何幸之有?魯迅的桀驁不馴是在七七事變之前,劍鋒所指是國民政府的思想專斷和政治獨裁。三個偉大九個最字是在七七事變之後,劍鋒所指是抗日統一戰線的文化思想領導權。緊接著上麵的吹捧,真實目的顯露出來,“所謂新民主主義的文化,就是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在今日,就是抗日統一戰線的文化。這種文化,隻能由無產階級的文化思想即共產主義思想去領導,任何別的階級的文化思想都是不能領導了的。"

顯然,這是要借魯迅之餘威,與國民政府爭奪抗日統一戰線的文化思想領導權。試想,如果在朝的與在野的驀然易位,魯迅會是何等地尷尬?也許,要更名魯漱溟,抑或魯大釗?所以說,若論實用主義的言過其實,舍彼其誰也?斯人已去,無法較真,彼言一出,魯迅算是被撮上虎背,再也下不來了。魯迅地下有知,聞聽彼言,不知是腦門冒汗,嘴角一撇,還是別的什麽。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會象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裏那個無行文人張名高一樣,搖著扇子得意地說,當個旗手真痛快。

前麵說到魯迅橫空出世時,我稱他為魯迅同誌,因為他的誌向同於日本右翼文化勢力,其實,民國左翼主流的稱呼是魯迅先生。這個先生,可不是帳房先生,教書先生,許太太的先生裏的那個先生。在民國時期以及當代文化高層,尤其是學術圈子裏,先生是有特殊含義的。它是德高望重的同義詞,而且它的用法不分男女。這個不分男女,對我來說,還有個小插曲。

1980年代中期,社會上對老教授,包括副教授,都尊稱教授。這與部隊裏的稱呼有很大出入。姓王的副參謀長一定稱“王副參謀長”,若有人恭稱“王參謀長”,王副參謀長一定會認真糾正。然而,在學術會議上,老教授們見麵,不僅不在意正副,而且連教授都免了。他們互稱先生,如,周先生,塗先生。初聽,隻覺新鮮,並不突兀,因為周塗二位的確是“先生”,而且又老又德高望重。直到有一天,有個張姓女教授出現,與她資格同老的“先生”們稱她為張先生,方覺有點突兀。

私下向人打聽,這位張先生,何許人也?對方先給我上了一堂民俗課,然後,話題一轉,別看張先生孑然一身,其貌不揚,當年可威風了,上課時,叼著煙鬥就去了。一百年前的今天,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 1872/05/18 - 1970/02/02)正在北大講學,手執煙鬥,神采奕奕,見右圖。沒準兒張先生就在台下聽講。從那以後,張先生叼著煙鬥去上課的形象在我心目中與羅素融為一體,幾十年揮之不去。後來民國熱興起,許多人對民國範津津樂道,我心目中的民國範就是張先生叼著煙鬥去上課。老人家離開我們整三十年了,那邊可有煙抽?

言歸正傳,魯迅的東西讀得不多,多是基礎教育強塞給我的。有了獨立意識以後,又不願去讀,憂其無益於身心健康。因此,我對魯迅既不愛也不恨,但真誠地認為,這個先生魯迅當得。至於他對國人劣根性的痛斥,我的評價是ingenio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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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ingenious。該詞出現的上下文為,"This ingenious pamphlet, the oldest extant treatise on political theory, is, at the same time, perhaps the oldest monument of the desertion of mankind by its intellectual leaders."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Routledge Classics, P284

② Ibid, P378 關於波普對黑格爾哲學的理論批評,另有專文討論。

③ 毛澤東在陝甘寧邊區文化協會第一次代表大會上的講話。講話稿於1940年2月20日在延安出版的《解放》第98-99期合刊登載,題目改為《新民主主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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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來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在酒樓上' 的評論 :
言之有理。綜觀各種理論討論,絕大多數是在形而上的空間截取一個或多個片斷,試圖找尋或彌合其中的邏輯矛盾,說穿了就是在尋求“自圓其說”。一旦成功,人類思想似乎就有了進步,但很快,許多進步又在更大範圍或更高維度上被否定。於是,新一輪論證開始。整個地球都飄流在宇宙空間,想找到一個能定住一切的錨點,顯然不可能。但是爭取局部的“自圓其說”肯定是有意義的。
在酒樓上 回複 悄悄話 或者譯為“自圓其說”會好點,黑格爾也好,馬克思也好,但正如波普爾的證偽理性一樣,無論如何自圓其說,結果都被證實是千瘡百孔。之所以能自圓其說,曆史背景當然不能忽視。魯迅留學期間,接觸了不少西哲,尤其德國的,叔本華尼采等的著作對其影響就頗大;作為知識分子,魯迅當之無愧,除了西哲,對中國的曆史及文化(儒釋道)亦潛研頗深。中文世界裏,對於知識分子的定義還是模棱兩可,但個人覺得,有良知,具有獨立精神,為民請命,批判時弊,以期社會不斷改良都是知識分子的根本。而任何時代都需要知識分子,因為現存沒有完美的社會製度,好與壞都不過相較而言。而知識分子的精神也好,魯迅的精神也好,在任何時代,都是需要的。
來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古樹羽音' 的評論 :
互相學習,周末愉快。
古樹羽音 回複 悄悄話 學會了一個單詞“ingenious”! 感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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