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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三暮四

(2019-02-15 17:09:17) 下一個

有一個漢語成語叫“朝三暮四”,用以比喻反複無常,經常變卦。這個成語源於莊子,其原始含義離現代含義相去甚遠。為討論方便起見,我取莊子的本意,並沿用莊子的原始用法,隻用其前一半“朝三”。何謂朝三?

《莊子·齊物論》裏有,“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①,曰: ‘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譯成白話意為,(辯者們)費盡心機去追求一致,卻不知萬物本來就是齊一的,這就叫“朝三”。什麽是朝三呢?養猴人在給獼猴分橡子時說:“早晨三個,晚上四個。”眾猴都不高興。養猴人改口道,“那就早晨四個,晚上三個吧。”眾猴都高興。

按莊子的解釋,“朝三”的字麵意思是,費盡心機去追求一件亊,卻不知亊情本來就如此,這很接近俗話所說的騎著驢找驢。這段故事亦見於《列子·黃帝篇》,道理講得不盡相同但似乎更透徹。莊子是戰國時代宋國人,生卒年約在368 - 288 BC。列子是戰國時代鄭國人,生卒年約在450 - 375 BC。莊子是在列子死後七年才出生的,表麵看來,狙公賦芧的故事在《黃帝篇》裏有更早的出現。不過,很多知名學者認為,列子是魏晉時代的偽書,孰先孰後,已不可考,亦不重要。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芧,朝四而暮三,足乎?’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群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譯成白話意為,宋國有一個養猴子的老人,喜愛猴子,家裏養了一群。他懂得猴子的心思,猴子也懂得老人的心思。老人省下家人的口糧,盡量讓猴子吃飽。不久,糧食不多了,必須限製猴子的食量,又怕它們不馴服,就先騙它們說:“給你們吃橡子,早上三個,晚上四個,夠了嗎?”猴子們一聽,都氣得跳了起來。老人又說:“給你們吃橡子,早上四個,晚上三個,夠了吧?”猴子們聽了,都高興地趴在地上。世間有能耐的籠住沒能耐的,都象這個故事講的這樣。聖人以智慧駕馭愚昧的百姓,如同養猴人用智巧來籠絡猴子一樣。名和實都沒有變化,但能使猴子或惱怒或高興!

對列子和莊子來說,這一個故事所描述的現象是一樣的,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朝三而暮四與朝四而暮三,都是七個橡子,名和實都沒有變化,然而,猴子一怒一喜,情緒反應大不相同。通過這個故事,二人想講述的道理卻不盡相同。列子意在說明,聖人以智籠群愚,即聖人以智慧愚弄百姓,反映的是絕聖棄知的思想。

莊子意在說明,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意思是,聖人不執著於是非的爭論而依順自然均衡之理。用哲學語言來表述,和之以是非大致可以說,調合是非,於矛盾的對立中尋找同一。休乎天鈞,亦稱照之於天,用江湖語言來表述,大致可以說,順天行道,讓老天或大自然去決定。緊接著,莊子說,是之謂兩行。譯成白話意為,這就叫並行不悖。用日常語言來表述,兩行大致可以說,大家都對,你們別爭了,讓老天去決定。

聖人的境界在莊列二人眼裏不盡相同。列子認為,聖人以智為是,愚弄百姓;莊子認為,聖人不搞爭論,順天行道。如果我們以鄧立群和鄧小平二人為例來說明二者的區別,那末,在列子眼裏,二人都是愚弄百姓的所謂“聖人”。根據莊子的觀點,姓資還是姓社屬於儒墨的是非之辯,鄧立群執意要辯,因此他是個儒墨之徒,鄧小平主張不搞爭論,因此他可以算個聖人。不過,他充其量隻是在這個具體問題上的局部聖人,他的四項基本原則遠非天鈞,相反,更接近仵天逆道。

在多數文明社會裏,百姓如狙,政黨如芧。具體到二十世紀的中國人,國共兩黨,國如朝三,共如暮四,百姓上半葉朝三暮四,下半葉暮四朝三。對他們來說,國還是那個國,日子還是那個日子,可謂名實未虧。區別是,換了個黨,而兩黨出自同一醬缸,合起來總不過是七個橡子果,你方唱罷我登場。在喜怒為用這一點上,百姓無異於眾狙。

按莊子的理想,如果聖人存在的話,他們應該是,和之以兩黨而休乎天鈞。莊子的兩行,在這裏可以說成,大家都行,你們別爭了,讓老天去決定。問題是,聖人何在? 天鈞何在?

自由主義大師曆史學家阿克頓(John Emerich Edward Dalberg-Acton,1834/01/10 - 1902/06/19),見右圖,有句名言,偉人幾乎總是壞人②。阿克頓深諳兩極相通的辯證法,他不是在描述現象,而是在揭示本質。他所說的偉人大致相當於莊子所說的聖人,在這一問題上,他與莊子可謂兩極相通,因為莊子從另一極揭示了兩極相通。在莊子的理論體係裏,可以推出百姓既是眾狙也是天。

莊子在《齊物論》裏兩次提及,“為是不用而寓諸庸”。由於人們對“庸”字有多種不同的解讀,對這一命題的解讀也是五花八門。現代讀莊之人對“庸”字的解讀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常理類,如王先謙的“不再爭論,而寄托於平庸的道理上”,馮友蘭的“達人不用區別,而止於純粹經驗”。二,功用類,如徐複觀的“以功用觀之即寓諸庸”,陳鼓應的“不固執自己的成見,而寄寓在各物的功分上”。

陳鼓應先生的莊子注譯很有權威性,但我也注意到,陳先生不時地有拔高文意,或根據文意反推字義的作法。這種反推不是於已知的不同字義之間作取舍,而是於無合適字義之處創新義。庸字的功分之義就是被這樣反推出來的,字義相當牽強。其假設固然大膽,然而沒有足夠小心的求證,我持謹慎態度,敬而遠之。況且,這裏討論的就是“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本著這一原則,我不取這個反推出來的字義,而寄托於常理(已知的字義)。

其實,對庸字的涵義,《齊物論》裏有明確的注釋,緊隨上述命題之後。“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這裏的‘用’不是功用的用,而是使用的用,與陳鼓應的解讀不協調,所以,他認為“這二十字疑是衍文,依嚴靈峰之說刪去。”③如果這二十字不是衍文,我認為,可以不是,那末,按已知的字義去解讀,庸字的涵義就與常理類相吻合。

《莊子·天下》篇相當於當時的當代學術思想綜述,其中分出七派,老莊各占一派。在介紹莊周時有這樣的評語,“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譯成白話意為,不質疑是非,從而與世俗相處。“與世俗處”可以視為對“寓諸庸”的解釋,整句話可以視為對“為是不用而寓諸庸”的同義轉述。

《莊子·則陽》篇的結尾處,少知與太公調之間有一段有關“丘裏之言”的對話。關於什麽是丘裏之言,太公調有大段的解釋,對此,另有專文討論,不在此贅述。簡言之,所謂丘裏之言,就是合異為同的百姓常識。在莊子的係統裏,丘裏之言雖不足以稱為道,但足以稱為庸。因此,庸字的注釋可以狹義地延伸為,庸也者,丘裏之言也。

如果我們把討論壓縮到儒墨的是非之爭這一有限範圍內,“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可以作如下狹義的解讀,別管儒墨誰是誰非,且聽老百姓是怎麽說的。稍加抽象,可概括為,不要去爭論是非,順隨世俗常理丘裏之言即可。如此一來,丘裏之言就是天鈞,而百姓就是天。

至於百姓是眾狙,這是為了討論方便就近取譬,用道家的語言,應該說百姓是野鹿或芻狗。《莊子·天地》篇裏有,“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譯成白話意為,至德的時代,不崇尚賢才,不任用能者,君主有如樹梢的細枝,民眾有如自在的野鹿。 《老子·道德經》第五章裏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譯成白話意為,天地沒有偏愛,視萬物如芻狗,聖人沒有偏愛,視百姓如芻狗。

一般認為,芻狗是草紮的狗,為古人的祭祀用品。簡牘時代的書由人抄寫,抄書人往往擅長書法但對內容未必理解得透徹,錯漏別字的情況時有發生。如,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的那個人,在《齊物論》裏,叫作“南郭子綦”,在《莊子·徐無鬼》和《莊子·人間世》裏,叫作“南伯子綦”。另外,在解讀篆字的過程中,後代人認錯字的現象也常見。其實,把“芻狗”換成“豕狗”或“芻豢”都不影響對整體意思的理解,因為聖人治民的方法是,“虛其心,實其腹,弱其誌,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猶如狙公之治狙。

這樣一來,百姓既是眾狙也是天,正所謂兩極相通,這在莊子的係統裏是協調的。如果這一點成立的話,那末,兩行幾乎就有了民主的含義: 兩黨都行,讓百姓去決定吧。眾狙當年趕走朝三,今天又對暮四不滿。是他們朝三暮四? 還是他們名實有虧? 有道是,老百姓的心裏有稈秤,在人間世的範圍內,如果為是不用而寓諸庸,那末,莊子所說的“天鈞”或“天倪”應該就是這稈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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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芧(xù),橡子或栗子之類的堅果。至於究竟是橡子還是栗子,不影響文意,留給專攻小學的人去琢磨吧。

②語出給曼代爾.克雷頓大主教(Archbishop Mandell Creighton)的信,全句如下,

Great men are almost always bad men, even when they exercise influence and not authority: still more when you superadd the tendency or the certainty of corruption by authority.

意為,偉人幾乎總是壞人,即使當他們僅施加影響而非權威時也是如此,若再加上權威導致腐敗的傾向或確定性,情況會更糟。

Essays on Freedom and Power(自由與權力),The Beacon Press,1949,P364

③《莊子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7,P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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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來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胡粥' 的評論 :
能耐心讀完此文,好定力。致敬。
胡粥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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