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亶父讓王

(2018-08-24 17:07:38) 下一個

如果以帝君王,治為定,國天下這三組概念為元素,組成一個集合,用來過濾莊子的33篇,不論及其中任何一組概念的篩出,其餘留下,我們發現,33篇無一漏網。《天下》篇相當於當時的當代學術思想綜述,開篇句為,“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其中分出七派,老莊各占一派。《在宥》篇更直截了當,廣成子對黃帝說,“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因此,我們說,道家之道本質上是帝王之道。

道家之說的核心思想是無為而治,“帝王無為而天下功”。注意,無為隻是對帝王說的,臣民不能無為,“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普通百姓無為則難免於貧窮,道家弟子子桑等人已經哭過窮了。

無為而治,乍一聽有理,好像會當皇帝的人都自己優哉遊哉,讓臣下嘔心瀝血。細一想有疑,有多少帝王強大到可以放手讓臣下有為? 戰亂年代血腥的群雄爭霸,打完天下煩亂的百廢待興,和平年代殘酷的宮廷內鬥,強敵壓境內部的蠢蠢欲動,這些情況發生的概率遠遠高於鶯歌燕舞太平盛世,有為的帝王尚不足以自保,何況無為。

從帝王的觀點看,鼓吹無為而治簡直就是為外臣坐大閹黨專權製造機會。誰願意做阿鬥,漢獻帝,天啟帝式的帝王? 江執政聽到類似進言肯定會斥之以 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

《山木》篇裏魯侯有憂色,市南宜僚給出的主意是,吾願君剖形去皮,灑心去欲,而遊於無人之野,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並具體為魯侯指明去處,南越之邑,建德之國。魯侯反應遲鈍,聽不出這是比喻,竟認真盤算,“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可憐的魯侯與阿鬥有一拚,他若真納了市南宜僚的進言,終南山中將多出一位隱士。

從帝王的觀點看,這是在教唆寡人放棄統治,相忘於道術。哪個君王肯放棄權位? 且慢,有,好象大清就出過一位,但被皇家當作醜亊極力掩飾。聽到這類進言,具有正常思維能力的帝王多半會把進言者與覬覦大位的內臣或試圖專權的閹黨放在一起給辦了。

《讓王》篇裏屢次提及帝王讓王於賢者。如,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堅辭不受,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不受並因自投清冷之淵。這就是所謂的禪讓。如今人們提及禪讓,如同提及侏羅紀的故事,其真實性一直存在爭議。顧頡剛甚至認為,禪讓之說乃是戰國學者受了時勢的刺激,在想象中構成的烏托邦。這種亊現代人雖然難以置信,但畢竟是同類讓賢,可比之於如今的指定下一代接班人。然而,亶父讓王於狄的故事,在現代人聽來,則是字麵意義上的匪夷所思。

原文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策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歧山之下。

譯文

大王亶父住在邠地,狄人攻打他;送上皮帛,他們不接受,送上犬馬,他們也不接受,送上珍珠寶玉,他們還不接受,狄人要的是土地。太王亶父說:“與人家的哥哥住在一起而讓弟弟去死,與人家的父親住在一起而讓他兒子去死,這樣的亊我不忍心做。你們就湊合著在這兒過吧!做我的臣民和做狄人的臣民有什麽不同呢!況且我聽說過:‘不要因為養活人的土地而危害所養活的人民。’”於是拿起馬鞭而離開邠地。人民接連不斷地跟著他,於是便在歧山下成立了新的國家。

有現代人從中解讀出人權高於王權,其實,照此思路,還可以往前再邁一步,在王字頭上加一點,人權高於主權。多出這一點,情況就複雜了。對多數主權國家來說,人權高於王權是單刃劍,隻砍王國,而人權高於主權則是雙刃劍,砍向自身的概率更大。因為超級霸權聞此而喜,正打著這一旗號,滿世界幹涉他國內政。

然而,靜下心來想一想,人權高於主權與道家的讓王思想並不抵觸。土地養活著土地上的人,而不是人養活土地,這個道理到火星上都講得通。對於土地上的人來說,給亶父做臣民,與給狄人做臣民,都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沒有本質區別,也不存在賣國不賣國的問題。所以,表麵看來,亶父是不肯為了保住養活人的土地,而讓土地所養活的人去送死。

然而,道家忽略了一點,也許是過於理想化或簡單化。這裏的關係遠不是所養與所用養之間的雙邊關係那樣簡單。土地所養活的人,猶如Mary Shelley筆下的Frankenstein,他們造出了一種東西,這個東西叫做國家機器。這個人造的東西反過來對造它的人說,雖然你造了我,但你得乖乖地聽我的。

所養造出國家機器,國家機器成為所養,而所養自身變成所用養,它們與土地之間處於一種三邊關係之中。一方土地上,隻要有國家機器存在,無論它叫諸候國,王國,帝國,合眾國,還是共和國,都要對土地上的芸芸眾生征收錢糧傜役等等,簡稱統治。操控這部機器的頭人,無論他叫諸候,君王,皇帝,首相,總統,還是主席,都是淩駕於芸芸眾生之上,關鍵時刻可以決定他們命運的人,簡稱統治者。被這部機器操控的人,無論他們叫臣民,草民,愚民,公民,人民,還是主人翁,都免不了要完糧納稅,吃糧當兵,簡稱被統治者。

縱觀人類曆史,土地上的征戰殺伐多發生在統治者之間,被統治者多半如羊群般被驅來趕去,或與土地一同淪為戰利品,或被宰殺而淪為犧牲品。隻有到了沒有活路的時候,被統治者才會揭竿而起,或拔腿而走。

亶父的思想與電影Crocodile Dundee裏Dundee的想法相似。當被問及人與土地的關係時,Dundee手指遠處的石山說,那座山存在了幾百萬年了,遠在人類出現之前,人類消失了它仍可能繼續存在,它不屬於任何人。用王羲之的話來說,國家的出現,統治者的跑馬圈地都屬於“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亶父代表的是那片土地所養的所養,即國家機器,而那片土地不屬於任何人,更不屬於亶父。亶父讓王的實質是他不肯為了保住國家機器,而讓土地所養的人去送死。亶父! 偉大的人道主義者!

以現代人的觀點看,亶父讓王於狄,有點令人難以接受,因為匈奴人非我族類。孫中山讓王於袁世凱有點亶父的意思,但文革期間被批為資產階級的軟弱性,以及革命不徹底。我相信今日持此想法的仍大有人在,隻是迫於統戰需要不便明說而已。至於張學良讓王於日本人,直到今日仍為國人所罵。

中國人說起日本人,民族情緒絕對壓倒理性思考,我們不妨以三國為例,看一看那時的政權更迭,反正都是華夏子民在鬥來打去,肥水沒有流入外人田。

三國時期的蜀中,統治者如走馬燈般輪換,劉璋,劉備,阿鬥,司馬炎。蜀中百姓總是那群百姓,誰來了都免不了要完糧納稅,吃糧當兵。在三國演義中,阿鬥被刻畫成一攤糊不上牆的稀泥,後來更有“此間樂不思蜀”的名言,按現代人的標準,可謂窩囊透頂。諸葛亮則被神化為賢明之相,實際上把持蜀國大政。然而,六年間,他五次北伐,耗費蜀中百姓錢糧浩繁,生命無數,結果未得寸土之功,還把蜀中舊臣李嚴給逼反了。李嚴反對諸葛亮雖有私心,但其深層原因是他深知蜀漢國力有限,不易大動刀兵,而諸葛亮卻傾舉國之力不停地伐魏,弄得蜀漢兵疲民乏內外不寧。李嚴擔心蜀中百姓被榨幹了血,這不能不說是在替被統治者考慮。

現代人,尤其是禦用學者們,看待天下大勢時,都不自覺地把自己放在了統治者的地位上,很少有人能刻意把自己還原為普通百姓,站在他們的立場上去看問題。我們試著站在蜀中百姓的角度想一想,如果沒有諸葛亮式的丞相,蜀中百姓要少納多少錢糧,少遭多少戰禍? 阿鬥若象諸葛亮一般智慧,蜀中百姓又不知要多納多少錢糧,多遭多少戰禍? 出了諸葛亮,應當說是蜀中百姓之禍,出了阿鬥,應當說是蜀中百姓之幸。在這一意義上,阿鬥倒有點亶父的意思,隻是阿鬥是因為無能才出此下策的。

不過,亶父讓王說到底隻是道家的美好理想,如同想回到“民與糜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的神農時代一般不現實,連柏拉圖的理想國裏都不曾有這樣美好的畫卷。睿智的現代人啊,為遇上亶父式的統治者祈禱吧,但千萬不可當真,解讀出人權高於王權沒有什麽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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