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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澤雉

(2018-02-02 13:13:38) 下一個

哲學家張申府(1893/06/15-1986/06/20),見右圖,生逢分析哲學風行的時代,卻對人生意義這類問題頗有興趣。他認為,人生的意義就是活著,好好活著。如何活著才算好好活著? 他沒有展開細致入微的分析,隻是用維特根斯坦式的格言形式一筆帶過,“如何善其生?是在使生者皆得遂其生。次之,則應充實其生,優美其生。”①

然而,什麽又叫作“得遂其生”,“充實其生”,“優美其生”?張申府沒有進一步說明,想必是當作不言而喻,不證自明的公理了。其實,問題的關鍵恰恰在此,張申府一筆帶過的地方,莊子倒是有相當篇幅的討論。

《秋水》篇裏有,“莊子釣於滁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己三千歲矣,王中筒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譯成白話意為,莊子在滁水邊釣魚,楚王派兩位大夫前去致相邀之意,“(王)有意以國事勞駕先生!”莊子手持釣竿,頭也未回,“我聽說楚國有隻神龜,已經死去三千年了。楚王將它的甲骨裝在竹箱裏,珍藏在大廟明堂之上。你說,對這隻龜來說,它是願意死後留下骨甲而顯示尊貴呢?還是願意活著在泥裏擺尾爬行呢?”二位大夫回答,“寧願活著在泥裏擺尾爬行。” 莊子說:“請回吧!我將在泥裏擺尾爬行。”

《達生》篇裏有,“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策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豢汝,七日戒,三日齋,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策之中,自為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譯成白話意為,祭祀官穿著黑禮服,來到豬圈旁,勸豬說,“你為何不想死?我準備喂你三個月,還要為你七日一戒,三日一齋,最後,鋪上白茅草,把你的蹄髈和後肘放在雕花的祭器上,你看行嗎?”為豬著想,就說不如關在豬圈裏以糟糠為食,為自己著想,則要活著有高官厚祿之尊貴,死後能享裝飾華美的棺柩。為豬著想要棄的,為自己著想卻要取,人與豬的區別何在?

以上兩段大意相似,很容易被誤解為,好死不如賴活著。如果斷章取義,意思說得過去,但放到上下文裏去讀,就不是那個意思了。從大的上下文來看,意思的重點不在如何死而在如何活,具體說來,是為尊貴的死而活著,還是為自在的活而活著?

《達生》篇的結尾處有,“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平陸而已矣。”

譯成白話意為,從前有隻鳥停在魯國都城郊外,魯君很喜愛它,設祭天之宴來款待它,奏九韶之樂來取悅它。鳥卻開始神情憂戚,目光迷離,不敢吃不敢喝。這就叫以自已喜歡的方式來養鳥,若用鳥喜歡的方式來養鳥,就應讓它棲息在深林中,浮遊在江湖上,讓它捕食小魚,把它放野就是了。

上麵一段被認為有文字殘缺,湊巧的是,《至樂》篇裏有一個類似的段落,可資參考補缺。“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禦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鰌鯈,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

譯成白話意為,從前有一隻海鳥飛落在魯國都城的郊外,魯侯把它迎進太廟飲酒,奏九韶之樂娛樂它,設祭天之宴款待它,鳥卻頭暈目眩憂愁悲苦,肉不敢吃一塊,酒不敢飲一杯,三天就死了。這是以自已喜歡的方式去養鳥,不是以鳥喜歡的方式去養鳥。以鳥喜歡的方式,應該讓它棲息在深林中,漫遊在沙洲上,浮沉於江湖上,捕食泥鰍等小魚,跟隨鳥群或行或止,從容自如地活著。

委蛇(wēiyí)是個多義詞,有如下含義, 
1,同“逶迤”。斜行,曲折前進:嫂委蛇蒲服,以麵掩地而謝。 
2,隨便應付,隨順:虛與委蛇,與物委蛇,而同其波。 
3,雍容自得的樣子: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4,沼澤裏的鬼。莊子《達生》篇,“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彀,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

另據康熙字典解字,委蛇,泥鰌。其注明的出處為莊子《達生》篇,“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由此看來,泥鰌之意應該是因為《達生》篇裏那段相關文字的殘缺而衍生出來的。

把《達生》篇的“以鳥養養鳥”與《至樂》篇裏的“以鳥養養鳥”對照起來讀,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後者意思更完整,語句更通順。重要的是,沒有必要為“委蛇”生造出泥鰌之意,從而達到語義通順的目的。

根據奧卡姆剃刀②原則,為“委蛇”生造出泥鰌之意沒有必要,因此,我同意文字殘缺的說法。如果為《達生》篇的“以鳥養養鳥”一段補齊文字殘缺,那末,這一段應該是這樣的,“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鰌鯈,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則安平陸而已矣。”這樣一來,“委蛇”主要詞義應是,順隨,從容自如。

把兩段對照起來看,局部詞義的不同解釋不影響對整體意義的綜合解讀。綜合兩段的整體意義,“以鳥養養鳥”可以解讀為,順隨鳥的天性,勿將人的喜好強加於鳥,可以進一步概括為,依天順性。

《養生主》篇裏有一個類似的比喻,可以視為這一意思的精煉與總結。“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譯成白話意為,湖畔的野雞十步一啄食,百步一飲水。即便如此,它也不希望被養在籠子裏。養在籠子裏,雖神氣但不好。

我們可以說,澤雉的活法反映了莊子有關人生意義的哲學思想。我們不妨把它歸納為,人生的意義不在富貴,不在權勢,不在名望,不在知識,而在於象澤雉那樣依天順性地活著,簡言之,依天順性地活著。

以人觀物,人有旁觀之清。人較容易認識到,豬在圈裏食糟糠,龜在泥裏擺尾行,鳥在林湖食鰌鯈,雉在湖畔勤啄飲,萬物各有天性。以人觀人,則有當局之迷。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是為世人普遍稱道的詩句,反映的是儒家的入世思想。象澤雉那樣依天順性地活著,也為許多世人,尤其是拚累了或鬥敗了的人,普遍接受,反映的是道家的出世思想。

然而,在很多情況下,這兩種思想是互相排斥的。做人傑的代價常是失去常人的生活,或如莊子所說,早早地就做了鬼。如,為不輸在起跑線上,失卻童年的快樂,為保持一路領先,淪為金權的奴隸,為拿奧運冠軍,衝擊極限落下傷殘,為得文學大獎,嘔心瀝血英年早逝。尤其是,沒有那份天分,卻為了權力或名望,或空耗精力,或喪失人倫,在道家看來,這都屬於仵天逆性的活法,不可取。

回望張申府的人生哲學,好好活著可以說是道家這一思想的近代版。更可貴的是,張申府的好好活著不僅僅是理論而且還是實踐。從中共的締造者之一,到中共的管製對象,從黨國領袖的翻譯,到黨國牢獄的囚徒,從豪門子弟,到窮酸書生,從名聞遐邇,到被人遺忘,幾經人生的大起大落,而且越活越低。其間不乏“好”死的機會,但他卻淡然處之,從容不迫地活了93個年頭。可以說,張申府一生都在實踐他的好好活著哲學。

張申府是大革命時代的弄潮兒,隻要他肯稍稍委屈自己,不那麽固執己見,在國共任何一邊,他都可以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楯之上聚僂之中。但是,他不肯為了黨派利益而放棄自己獨立的思想觀念,其結果是,他不見容於國共任何一邊,兩邊的高官他都做過,兩邊的大牢他也都坐過。用莊子的話來說,他十步一啄,百步一飲,寧肯刑乎樊中,不蘄畜乎樊中。張申府,一隻令我輩敬仰的澤雉!

如今,海外還有相當一批遊子不願歸去,其原因多半是,如若歸去,他們將落入一個叫做“體製”的樊中。他們是一群追趕世界科技思想前沿水平的人,其中不乏精英。若不在意畜乎樊中,他們本可以歸去來兮神何王,衣繡晝行抖四方,但是,他們不肯輕易低下高傲的頭。

漂流海外,十步一啄,百步一飲,有它鄉的寂寞,打拚的辛苦,但沒有價值的捆綁,思想的禁錮。他們寧願遺世而獨立,羽化而登仙,也不願為五鬥實米一抔虛名而畜乎樊中。在他們身上,依天順性地活著這一價值達到了峰值,在這一意義上,他們是一群驕傲的澤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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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所思》,三聯書店,1986,P120

②奧卡姆剃刀(Occam's Razor),是由14世紀邏輯學家,聖方濟各會修士奧卡姆的威廉(William of Occam,c. 1287–1347)提出的。他主張“思維經濟原則”,其要旨是,如果兩個不同的假說得出相同的預測,那麽簡單的那個更好。概括起來就是,“如無必要,勿增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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