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齊物論》一開篇①便有,“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
翻譯成白話,上麵那個片段的大意如下:
南郭子綦背靠條幾坐著,仰麵吐氣,垂頭喪誌,仿佛死了老婆②。顏成子遊站在跟前伺候著,問,“怎麽成這樣啦?形體可以象枯朽的樹木,精神豈能象熄滅的灰燼呢?現在靠幾而坐的人,不是過去靠幾而坐的那個人了。”子綦答,“偃,問得好哇。我這會兒忘掉了自我,你知道嗎?”
子綦的“吾喪我”,納入海德格爾的哲學係統,大致相當於,在世人生擺脫了他我的束縛,呈現本真的情態。‘吾’大致對應於在世人生,‘我’則大致對應於他我。納入當今的日常話語係統,則大致相當於,進入忘我的境界,或曰,聖人的境界。莊子的“吾喪我”與海氏的本真情態一樣,類似於絕對真空,你可以無限逼近,但永遠不能到達,也許正因為如此,充滿浪漫色彩的道家散文具有了哲學含義。
此外,至少還有一種吾喪我,即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是因為活得沒有意思,對什麽都沒有興趣。具體到一個正常男人,如果漂亮女人從麵前走過,而他沒有任何反應,他就有點不正常了,不是成仙了,就是失敗了。有道是,兩極相通,聖人的境界和敗者的境界經常是界限模糊並可互相轉換,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多人自殺這一現象似乎可以充作佐證。
周末假日,市場商廈,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置身其中,放眼望去,既黑白分明,亦影影綽綽。黑白分明者,膚色差異也,影影綽綽者,麵容無異也。回頭率這個詞聽上去非常有人性,好象男人都樂此不疲,女人都為之頗費心機。曾幾何時,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樂此。我恍惚過,以為自己進入了吾喪我,但不能確定是哪種,於是,有些緊張。清醒之後,驚喜地發現,自己不是聖人,也不是敗者,仍是個俗人。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非我族類者,陝北民歌有雲,再好的妹子是人家的,懶得回頭;是我族類者,望酸雙眼,也見不到一個賞心悅目的,不值一顧。我甚至還暗自嘀咕,漂亮女人都躲哪兒去了? 難道她們不喜歡逛商場? 要真是這樣,下輩子一定要找漂亮女人。轉念一想,自覺可笑。難道是我族類者,好的妹子就不是人家的? 憑什麽就不懶得回頭? 這是什麽心理? 弗洛伊德何在?
不久前,我對一個異族女人不僅回了頭,而且還失了態。那是個高大的白種女人,身高足有一米八,上下比例嚴重失衡。看頭部特寫,標準美女,看臀部特寫,巨肥胖妞。你若經常在高速公路上開車,你會注意到一個現象,拋錨的車停到路邊,它們並不占道,然而,車流經過時仍然會放慢速度。那個肥臀女,如同高速公路邊上拋錨的車,成了商場裏的一景,所有經過的人都放慢腳步,回首注目。那天,她是商場裏回頭率最高的人。美女的肥臀讓我想起喬治.卡林的段子,不由自主地進入了短暫的吾喪我狀態。
喬治.卡林(George Carlin 1937/05/12–2008/06/22),見右圖,是美國喜劇藝人中少有的幾個有哲學批評意識的人,曾五次因喜劇專集而獲格萊美獎(Grammy Awards)。他大膽評說社會禁忌問題,說別人不敢說的話,甚至公開攻擊宗教群體,嘲弄弱勢群體。他的段子不僅有很強的娛樂性,還有很強的邏輯性,隻是粗口太利害了,二十歲以下不宜。他的某些段子,如有關宗教,墮胎,女權主義等段子,去掉粗口後,可以進入大學哲學課堂。
卡林對胖子極盡嘲弄挖苦之能事。胖子,在北美,政治正確的表達應該是person of size(有尺寸的人),或horizontally challenged(橫向受到挑戰的)。這類政治正確的語言還有很多,如,黑人不能叫negro, black people,得叫African-American(非裔美國人),瘸子不能叫crippled,得叫handicapped (手腳不方便),等等。
胖子,哲學正確的表達應該是“肥人”,因為哲學的精神是批評精神,哲學的方法是現象還原。肥人聽上去有點刻薄,是我的主意,與卡林無涉。肥人有別於胖子,胖子是一般性肥胖,如許多重量級摔跤運動員,肥人是肥胖到身體異形,如日本相撲藝人。人們習慣地稱他們為相撲運動員,然而,一項運動把人運動成那樣,那是對運動的褻瀆,還好意思號稱運動嗎? 所以,稱他們為肥人比較準確,稱他們為藝人則比較中庸。
在其哲學批評意識的作用下,卡林與東北老鄉產生共鳴。那些政治正確的語言,用東北老鄉的話來說,那不扯嗎? 卡林的話更難聽,bullshit,公牛的固體排泄物。看來,作為有機肥料,公牛排泄物的質量應該是高過母牛。
在商場裏,卡林看到的是,一大堆接著一大堆的肥肉在緩緩蠕動。那些大肉球對垃圾食品上癮,蘸著甜酸醬,他們什麽都能吃,而且還要特大號的。他為爆肚男厚重的肚腩是否影響性交而操心,他為肥臀女如何大便而擔憂,更為他們便後如何擦屁股而著急,他甚至為肥人夏天居然好意思穿短褲出門而上火。那身膘! 上帝啊! 他捂住了眼。
那天,在短暫的吾喪我狀態中,我沒有為肥臀女的性交問題操心,你信不信? 但我的確想到她如何擦屁股的問題,而且差點笑了出來。太太注意到我失態,並未吃醋,隻是好奇地問,你是注意人家的臉還是屁股? 一個人道貌岸然幾十年,突然為色失態,那可是字麵意義上的吾喪我。
我麵臨的是選擇題,A或B,必須二者擇一,不能選沒注意。其實,上下我都注意了,但曆史的經驗告訴我,真實比虛偽更容易贏得諒解,臉部比臀部更接近原則問題。我迅速跳出吾喪我狀態,同時力圖呈現本真情態,於是,毫不遲疑地回道,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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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開篇 - 這與苗阜相聲裏‘諞閑傳’的那個‘開諞’似乎是師出同門。
② 死了老婆 - 有人釋為,精神脫離了身軀。陳鼓應釋為,進入了超越對偶關係的忘我境界。字麵上都說得通,但二者著意拔高文意,莊子未必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