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第二十四章
(中)
作為昆士蘭立法院的在任財政督察以及布裏斯班市政的在任議員,柏曲克·梅恩病逝的消息刊登在了官方報紙《昆士蘭快報》上。他的葬禮安排在他去世後的第三天,他將被安葬在米爾頓公墓。
柏曲克生前最好的朋友麥格瓦斯負責全麵安排和協調所有的事項,柏曲克的妹妹安妮、弟弟約瑟夫聽候麥格的調遣。我的責任就是在家裏守著我的孩子們,在這樣一個痛苦的時刻,希望年幼的他們既能無視父親是殺人凶手的傳聞,也能平靜地接受父親離世的消息。
麥格告訴我,原先他還想租用幾輛馬車作為喪事的備用車輛,結果一打聽才知道,布裏斯班所有的租車行裏的馬車以及馬匹,在柏曲克葬禮的那天已經全部提前被預訂一空。
安妮問我:“有沒有想過會有多少人來參加或者參觀柏曲克的葬禮?”
我搖頭,表示完全不清楚。
約瑟夫說:“估計總有上千人吧,今天我去米爾頓公墓確認墓地的選址,途徑的路上看到很多人指著我坐的馬車說,這是梅恩家的馬車······我看到公墓對麵的高坡上都站滿了人,那裏沒有住家,從前也沒有什麽人會去那裏看風景,因為站在那裏放眼望去的,就是一大片的墳場。我猜想,我看到的那些人們是在等著找個視野好的地方到時候看柏曲克的送葬儀式吧。”
安妮問約瑟夫道:“這些天一直都在下雨,你說那些人真的會淋著大雨也跑到上坡上去看熱鬧嗎?”
約瑟夫聳聳肩說,用反問的口氣回答說:“你覺得下雨就能阻攔住他們嗎?就像是你覺得下雨能夠阻攔住那些流言蜚語嗎?”
安妮突然想起了什麽,提醒我們大家說道:“對了,我今天去皇家驛站查賬時無意中撿了個耳朵聽到一件事,好像有人在用柏曲克的葬禮來打賭。”
“是嗎?”我很詫異,聽安妮接著說道——
“他們說,愛爾蘭有個傳統,說是如果一個人罪孽深重的話,連馬都不願意去拉那輛載著他棺材的馬車。他們說要看柏曲克是不是惡人,明天看看他的葬禮的靈車走不走得動就明白了。”
我知道,以柏曲克的的社會地位和梅恩家族的財力,我們為柏曲克準備的葬禮,必然是隆重的;而以公眾對柏曲克的種種非議以及對我們這些未亡人現狀的好奇心,他的葬禮必然又會是龐雜的、無序的,而且還會有許多不確定的因素在裏麵。就像主教柯因說的那樣,這些都是神的安排,我們別無選擇。
人的一生,大概隻有在這種極度痛苦的低穀中才會有如此強烈的命運感吧,因為隻有相信命運,你才有力量說服自己去麵對與接受。不管怎麽說,日子在往前走,我們需要埋葬過去,埋葬死去的親人,埋葬發生在他身上的、所有的愛與怨。
柏曲克的遺體躺在聖德望教堂的棺木中,遺容被白色的百合和黃色的雛菊包圍著,空氣中還有些悠悠的花兒的清香。他齊耳的卷發整齊地梳向腦後,而他那五官鮮明、清臒英俊的麵頰上再也沒有任何表情了,無論是快樂、還是憂傷,無論是焦慮、還是狂躁。
他帶著他所有的故事、秘密、榮耀、遺憾,以及他還沒得來及看到和聽到的那些詛咒和侮辱,安靜地躺在那裏。也許他覺得他買的贖罪券可以成為天堂的入門券吧,或者他以為他的懺悔可以得到天父的寬容和原諒,所以,他躺在那裏,不驚不喜,不慍不怒,像是在虔誠地等候天父的召喚。
他穿著得體的禮服,打著精致的領結,每個細節都完美得如同他生前那樣。
他是那樣的年輕,41歲,是的,在沒有等到他衰老、沒有等到他獲得更大的成功、沒有等到他被世人唾棄和鞭笞的時候,他就躺在了這裏,無論是以愛的名義、還是贖罪的理由,或是準備迎接永生。
聖德望教堂那窄小而局促的空間裏,積澱了摩頓灣所有老居民的信仰與回憶,也積攢了柏曲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捐款捐物。
作為布裏斯班最慷慨的捐助人,這間教堂以及整個教區都銘記著柏曲克·梅恩的名字。
由我們捐贈給教堂的那台漆身炫亮且音色嘹亮的管風琴,演奏起柏曲克生前最喜愛的旋律《奇異恩典》,唱詩班緩緩吟誦著讓我們無限感慨的字字句句:
“神之恩典,教我敬畏。
使我心靈更釋然。歸信伊始,
即蒙恩惠。如何能夠不稱頌?
曆盡艱險,飽受磨難。
我今安然得度過,蒙此恩典,賜我平安。
引我終究歸家園。······”
主教柯因手執聖經,端立於柏曲克的靈柩前,說道——
“天主,你的仁慈遠超過我們的想象,你又洞悉人心。唯有你明了柏曲克弟兄的生命和他心靈的一切。求你大發慈悲,但看你教會的信德,收納柏曲克弟兄;他既是教會的一員,求你按你的旨意淨化他、接納他,讓他在天國得享安息。因我們的主耶穌基督,你的聖子,他和你及聖神,是唯一天主,永生永王。”
接著,他凝望著柏曲克,又環視了四周前來悼念的教眾,他說——
“天父的手指輕觸他,他睡著了。”
我抬眼注視著主教大人,心裏充滿了感激。在他的慈悲與嗬護下,柏曲克最終得到了天父的恩寵。
當下空氣中的每一粒微塵都充滿著對柏曲克的討伐,人們都說柏曲克是在向主教大人懺悔時自述那段殺人越貨的曆史,而主教柯因此時的悲憫,是對所有教眾的一個交代和解釋,也是對我們梅恩家族的澄清與庇護。他最清楚真相,也最接近神祗,他為柏曲克進行的禱告,是在為柏曲克正名。他為柏曲克祈禱,更像是說給在場的每一個活著的人聽——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從聖德望教堂到米爾頓公墓,還有幾公裏的路程。雖然已經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但讓我們慶幸的是,當我們從教堂啟程駛向公墓時,天雖然陰沉但沒有雨水降落下來。
靈車車隊啟程的那一刻我抬頭環視了四周,回應我的,是滿世界的注視的目光,那些瞪大了的眼睛就像是從我身體裏長出來的一樣,緊緊地、緊緊地駐留在我的身上,讓我必須托載著它們同行;那天我知道了,眼神和目光原來是有重量的啊,它們沉甸甸地,壓迫著我幾乎喘不出氣來。顧忌到泥濘路滑,護送遺體的馬車車隊行走得格外緩慢。
沿途的店鋪和住所的窗戶全都是敞開的,每扇窗戶裏麵都簇擁著攢動的人頭;兩邊的道路上擠滿了民眾,除了留出讓靈車車隊可以通行的路麵寬度外,人們已經塞滿了路邊所有的空間。人群延伸的方向蜿蜒指引著通向公墓的遠方。
這是布裏斯班有史以來規模最盛大的一場葬禮,靈車裏長眠的是英年早逝的、這個城市裏最富有、最有權勢的新貴。他曾經是一個殖民帝國在這個蠻荒之地開天辟土的神話,也曾經是這個城市超過一半以上的愛爾蘭移民的代表和化身。但是,當成千上萬的民眾此刻圍觀著他的葬禮時,我沒有感到肅穆與莊嚴,沒有感到景仰與哀悼,隻是覺得陰森與殘忍,黑壓壓地一路延展下去,籠罩在每一寸我行將踏過的土地,詭異得如同所有有關死亡的話題。
我深知,人們的沉默背後,是我必須擔當起來的所有流言。今天他們不說,是因為他們想看了再說,因為他們想在今天能夠獲得更多的談資。
我的丈夫,柏曲克·梅恩,因為他在彌留之際的懺悔,讓他從一名精英蛻變成了惡魔,而這一切,僅隻是我的人生噩夢的開始。
我見識過人類語言的殘忍,17年前當我目睹費耳的絞刑現場時,那些糾纏在唾沫星子中的詛咒,記憶猶新。同樣一件案情,同樣一次謀殺,當年對費耳的詛咒與謾罵有多麽刻薄,現在對於柏曲克·梅恩以及整個梅恩家族的鞭撻隻會更加變本加厲。在那些人看來,柏曲克是魔鬼,他謀害了兩個無辜的生命,他苟活了17年並且用不義之財締造了一個商業王國,他是死有餘辜的,而且他和他的整個家族理應受到更嚴酷的懲罰。
我深知,隻要有人跡的地方,這些尖銳如刺刀的詞句,必會替代掉今天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然後以更無情的方式抵達我的心髒。
當車隊快抵達米爾頓公墓的時候,天空突然黑了下來,就像是夜色提前降臨一樣。
緊接著,一道道閃電如利劍般刺向長空,此起彼伏,那種交織糾纏的構圖仿佛在勾繪一座魔鬼的聖殿;隨即,又有電光從黑幕的罅隙中爭先恐後地衝出來,好似千軍萬馬,直墜地麵······雷聲是在閃電過後很久才轟鳴出來,那種炸雷的聲音,低沉而又厚重,一聲接一聲滾滾而來,拖出來的尾音就像是金屬撕裂般帶著那些灼熱的碎片摩擦著我們的耳鼓······我們所有的人都被這電閃雷鳴給嚇到了,包括護送靈車的馬匹。走在最前麵的那兩匹白馬驚得渾身一抖,停了下來,然後開始不停地左右擺動鬃須······
就這樣,整個送葬的隊伍停了下來。
雨水說到就到,豆大的雨點呼呼啦啦地就傾瀉了下來,砸在靈車的頂篷上劈啪作響,領頭的白馬不再擺頭了,它們呆立著停在原地,任由雨水淋遍它們的全身。
沉默。
整個世界隻有雨聲、雷聲。
凝固。
除了雨水在流淌,所有的車、馬、人,都靜止了下來。
那一刻,我想到了那則古老的愛爾蘭預言,人們說,如果靈車裏裝的是個罪人,那麽,有靈性的馬匹,是不肯拉它的。
我相信,人群中有很多人,一定就在期盼著這一幕的發生吧。
我聽見路邊有人在說:“看,馬停下來了!快看啦!馬不走了!!”
接著,人群中像是有一股接一股的聲浪綿延下去,越來越嘹亮,蓋過了瓢潑的雨聲,他們說:“看啊,拖著棺材的馬車停下來了!快看啊!古老的預言應驗啦!!”
我低下了頭。
此刻我知道了,希望柏曲克下地獄的人原來那麽多,而那些想讓我活著的時候就把我的生活變成地獄的人,更多。
我真的願意頭頂上的雨水下得更猛烈些,或者,傾瀉而來的就不是雨水而是石頭,把我砸到地裏麵去。現實的場景、人們的眼神以及來勢凶猛的傳言,這都是些怎樣的恥辱和罪孽啊?!
這就是我今後所必須麵對的每一天、每一刻嗎?!
我簡直就希望這慘淡的天色、這蕭颯的雨幕是世界末日的開篇,來吧、來吧,都來吧,讓我就以最後扶靈的姿態,和柏曲克同歸於盡。
也許馬停下來就隻是一瞬間的事情,事實上,駕車的馬夫看到馬匹因為雷電受驚駐足後,馬上揮舞起馬鞭抽打在領頭的白馬身上,白馬疼得嘶叫著扭捏了一下,之後立刻順從地重新邁開了前行的步伐。
大雨繼續下著,送葬的隊伍重新緩慢前行。
圍觀的民眾因為獲得了他們想要看到的談資,開始變得激動和沸騰起來。
流言傳播的速度向來快速得驚人,當我們整個車隊行進到柏曲克的墓坑旁停下來時,我聽到等候在那裏準備填土的壯工們在交頭接耳著說:“剛才那些馬都不肯走了,看來關於柏曲克的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啊!”
有人說,柏曲克是殖民時代的一個商業神話人物。他曾經是被人們神化的,現在,又有人開始不遺餘力地醜化他。我清楚地意識到,那些神話他和醜化他的,其實都是同一批人。
當我突然想明白了這些客觀的事實後,竟然就有些釋懷了。
為什麽從始至終我自己的選擇、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因果,包括那些生命中扭曲不堪的疤,都無端端、硬生生地被一些素不相幹的人嬉笑怒罵、添油加醋、指手畫腳呢?
為什麽我必須要展露在烈日喧囂之下,如同一具一絲不掛的行屍走肉一般,聽任言辭間最殘酷的鞭撻?!
沒有人有權折磨我,神都不會來折磨我的。
如果我不接受,沒有任何刑罰可以強加在我的身上。
這個時候,我就是我。在最低穀中,我可以塑造成我自己希望成為的樣子。
我身處的困境,是我不願意抵達的穀底,但是,我應該努力讓自己從這裏爬出去。
把我推下去的人不會扶我起來的,我能依靠的隻有我自己。否則,我就是那個落水的——流落在他們口水中的——樣子。
絕望之中的人的信仰便是其尚未泯滅的希望。
想把我作為祭品獻給死神的,心裏一定也住著魔鬼吧?!所以,我頹唐便是真的頹唐,我頑強就是注定了頑強。
人隻有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敏銳地知道哪裏有看得見的星光,隻有這樣,才能慢慢找到更多的光亮。
葬禮結束後,麥格瓦斯和約瑟夫陪著安妮和我,回到了家。
安頓了孩子們的晚餐後,我們這四個成年人圍坐在壁爐旁——需要一起來計劃一下往後的生計了。
他們都不說話。
遵照柏曲克的遺囑,這個家族現在該由我來主持了。不管我有沒有準備好,我是必須來做出決定的人。
柏曲克是家裏的老大,在他底下除了已經在澳大利亞落戶了的弟弟約瑟夫、妹妹安妮之外,還有另外兩個移民到了美國的妹妹——Rosa羅莎和Eliza伊莉薩。
在我們整個梅恩家族的成員都猶如過街老鼠一般的今天,可能隻剩下親人是我們還可以信任和依賴的了。
我跟安妮說:“給羅莎和伊莉薩寫信吧,請她們來布裏斯班。柏曲克留下了這麽大的一個攤子,我們需要一家人團結在一起,把柏曲克的生意維持下去。”
安妮點點頭,擒著淚水的目光中閃爍著堅定的力量。接著,我跟約瑟夫說:“你一直都在Moggill經營著肉鋪,柏曲克生病後,辛苦你把家裏所有的肉鋪的生意都擔當了起來。現在我們是這種境遇,我能依靠的就隻有你們了。所以,還要拜托你繼續把我們‘梅恩家的肉鋪’的所有門店都照看好,那些批發和零售的生意,都要拜托你費心了。”
約瑟夫帶著一如既往的淳樸憨厚點點頭,他身上有著愛爾蘭人典型的那種言語不多但吃苦能幹的個性。他說:“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
我又轉過頭來跟安妮交代說:“柏曲克一直都惦記著弟弟妹妹們,從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跟我說,他夢想中有一天要把弟弟妹妹們都接到澳大利亞來。所以,今天我就代表柏曲克做個安排——你從皇家驛站這個月的營業收入中扣除400英鎊出來,分給你們這四個弟弟妹妹們,約瑟夫、你、以及羅莎和伊莉薩,你們每人100英鎊,作為柏曲克最後給你們的一點心意和紀念。”
“可是,家裏現在到處都缺錢啊······”安妮說道。
我知道,她在替我考慮我的難處,我聽到安妮繼續說著:“你看,這每個星期必須要給工人們開的薪水,水災和火災之後還沒來得及維修的那些房子,每個月必須要付給銀行的利息······我們到處都欠著錢呢,柏曲克整個葬禮的費用是98英鎊,你知道的,我們還都賒賬呢;就連上次你母親瑪利去世的安葬費50英鎊,我們也還沒支付······瑪利,現在是你最困難的時候,你需要把每一分錢都花在更迫切的地方,我們是你的親人,這個時候正是要大家一起來共度難關。”
我搖搖頭,告訴安妮說:“沒關係,這是不同的事情,我這樣來安排自有我的考慮。要不是現在著實困難,出於柏曲克的心思,他一定希望給你們更多一些······這些天辛苦你們了,你們就先回去休息吧,我還想跟麥格再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