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第二十二章
(下)
送走表情莊重的客人們之後,我重新回到柏曲克的床邊。
安排了遺囑事項、在遺囑上費力地握著鵝毛筆簽了名之後的柏曲克,如釋重負。
他有些歉意地衝我笑笑說,“沒有事先跟你商量,你······不怪我吧?”
我笑著搖搖頭說,“我不介意。隻要你好好地活著,那就是一張廢紙。”
“我本來簽名就寫得很難看,這一次······好像手有點抖,寫得更難看了······”柏曲克繼續表達著他的歉意,真誠得像是犯了錯誤後準備跟老師交檢討書的學生。
“你就別想那麽多了,這都不重要。”我說。
“你是我遇到的最聰明的女人,瑪利······其實你心裏比誰都明白在我身上將要發生什麽。你不用安慰我,我不怕死的,”柏曲克說道,“我······我怕我死了以後你受委屈,我······我怕你怪我······”
“我為什麽要怪你呢?”
“因為······我沒有像我承諾的那樣照顧好你,照顧好孩子們······”
“你給我們的已經很多了,比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父親給予孩子們的都要多得多。”
“我隻是想給你堅持下去的理由,瑪利······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無論發生了什麽,我愛你,愛孩子們,愛這個家······這都是真的······真的······”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這幾年來看柏曲克反反複複地病一陣好一陣,我已經習慣了去相信他隱藏在狂躁亢奮背後還有許多溫軟的東西,我幾乎說服了自己,外表刻毒、言語犀利的人,更知曉愛的真相。
愛是什麽?我真的不好說。因為定義一樣東西,就意味著限製了它。
柏曲克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請你不要靠近我的屍體,因為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伸出我的手來幫你擦幹眼淚了。”柏曲克說這句話的時候居然一鼓作氣,完整得沒有任何間歇。一個把死亡的訣別都能表達得如此動情的男人,讓我怎麽舍得放手?
“柏曲克,如果你真的要離開我了,求你在天堂等著我。”我說。
“對不起,瑪利······我想我是進不了天堂的。”
“你說你會進地獄嗎?”我問。
“我想應該是吧······所以,我想活著,想好好活著,想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的生活就像是在天堂裏。”
“我不在乎你為什麽會進地獄。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對於我來說,如果能和你在一起,去地獄也行。”
“瑪利,我不是魔鬼,我不想去地獄。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要是我去了地獄,你去了天堂······我們就再也不能見到了,”柏曲克艱難但清晰地說著這每一字一句,我看到他的眼淚從深凹的眼眶裏流了出來,一條清澈的淚痕碾在了他蒼白清臒的麵頰上。
“和你那樣親密,讓我實在是無法掩飾地會暴露出自己最壞最醜的一麵,其實,我心裏比誰都恐懼和害怕······我怕你最後看清楚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沒有你期待的那麽好,你會不會因此覺得厭惡,然後······離開我。結果,這麽多年了,你無所畏懼地留在了我身邊······你看到了我的全部······我強加給你的,除了那些很糟糕、很惡心的東西以外,其實也有溫柔的、真誠的、美好的······真的,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對你是絕對的忠誠的······就像······就像喬治三世對夏洛特皇後那樣······瑪利,我沒有欺騙過你······我······我隻是在······隱瞞。”——這就是愛情吧,我想,這就是經過蒸餾和過濾後不含雜質的愛情,即使是企圖占有對方的愛情,也純淨無比,就像數學家愛他們的符號和詩人們愛他們的詩句一樣。
我聽柏曲克很用心地遣詞造句,聽到他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對他的人生進行歸納總結的、合適的詞語——“隱瞞”;我想,不管他隱瞞了多大的秘密,我不知道、我不介意、我不追究。
這就是愛情吧,在你有了堅持下去的理由後,你是不在乎真相的。
“能去天堂還是地獄,由不得你我······我捐了那麽多錢給教堂,就是在買我的贖罪券······我知道我罪無可赦······但還是祈求神靈,希望······希望不要加罪於你們。”
“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也許我應該知道你全部的秘密。我想和你在一起。我願意分擔你的罪惡,如果你罪無可恕,我願意和你一道接受懲罰。如果你必須下地獄,我祈求讓我同行。”
“傻孩子,我的瑪利,你還是應該離罪惡遠一點吧······希望我死了,把我留在你身上的戾氣也一並帶走······你要清清爽爽地生活,保護孩子們平平安安,”柏曲克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說,“我求你一定要相信,相信有未來,有永生,有重生······”
“好的,我信。”我點頭。
“如果哪天我再也睜不開眼睛看你了,你就知道······我是在來生中等你去了。”
我再次點頭,眼淚終於湧了出來,滾落在柏曲克和我緊握的雙手手背上。
“幫我把柯因主教請來吧,我想找他懺悔······我現在這個樣子,去不了他的告解室了。”
我點頭,答應他說,好的,明天我就去找主教去。
柏曲克說了這麽多的話,似乎耗盡了他全部的體力,但他仍然堅持著還要跟我說些什麽,他瞪大了眼睛盯著我看的同時,異常艱難地擠出那句話來:“瑪利,你要知道,不在乎未來的人是不懂得懺悔的······我在乎······”
生而為人,不管是誰都無法看清現實中一切,大多數人隻希望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和想要的現實而已。
我是這樣的人,我也這樣成全了你。柏曲克,我有什麽資格去責怪你或者原諒你窖藏了那樣多的秘密呢?所有你不讓我知道的,都是你覺得我不必去知道的,對吧?
你是為了保護我,隻是,你憑什麽去相信這樣做真的就能保護到我呢?
你從前的那些心機和你彌留時的天真擺在一起,真的像是魔鬼遇到了天使。
如果我事先知道,你是為了我而在懺悔中說出所有的、連我都不曾觸及到的那些秘密,我寧可你什麽都不要說。
心裏對你唯一的怨懣是,為什麽你會把連我都不知曉的秘密說給其他人聽,哪怕對方是神父?!
你應該懂得的,若是言語來自呼吸,呼吸來自生命,隻要我一息猶存,就絕不會讓我的呼吸泄露你對我所說的話。
何況,你都嚴絲嚴縫地隱瞞了那麽久,為什麽不讓它們繼續窖藏在你那個黑暗的城堡裏、如同它們就未曾發生過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