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第二十章
(下)
半年的時間裏經曆了兩次火災、一次水災的柏曲克,雖然還是全力以赴地操持著家族裏的各項產業、盡力而為地履行著一名政客的基本職責,但他的身體已經虛弱得像個紙片人一樣,麵無血色,皮膚蒼白得像牙齒的顏色。
不知道這到底是他的體質原因,還是受打擊所致;也許兼而有之吧。
不過,對於柏曲克來說,再單薄的身軀在發狂的時候也能發出野狼一般的嚎叫。他的病態已經從我們臥室裏的秘密升級成我們這個家裏盡人皆知的常態。
同在一個屋簷下共同起居生活的安妮、我的母親瑪利、我們的五個孩子們,還有那些傭人和壯工們,都已經習慣於柏曲克的那種變化莫測的精神狀態了。他是一家之主,他給了我們一個如同城堡般的奢華的家園,我們必須和他共同保有和維持著這城堡裏的所有秘密。
但是,我開始覺得這不能僅僅隻是個秘密了。
秘密可以在城堡裏塵封,但是生命是需要呼吸的,柏曲克是需要得到救治的。
我是什麽時候開始確定他可能有一些精神上的疾病?推想起來也許就是這段時期吧,因為他對孩子們的態度越來越糟糕。曾經是他最喜歡的女兒、他給她取了小名叫“小玫瑰”的若思安娜,他曾經愛她愛到連她在繈褓時期流出的口水都會當成蜂蜜來看待,居然有一天變成了被他用馬鞭抽打的對象。
若思安娜是那種很聰明、很敏感的孩子,柏曲克和我一直對她寄予了很高的希望。我們給她請鋼琴老師,給她請法語家教,讓她接受一切成為名門淑女的所需要受到的、最好的教育。也許正是我們的期望值太高,所以讓若思安娜也感覺到有些不堪重負。
這一年,她也15歲了,和許多這個年紀的孩子們一樣,他們開始嚐試著叛逆,嚐試著抒發自己的願望,嚐試著按照自己的目標來做些改變。
有一天下午,若思安娜剛從學校裏放學回家,正好碰見安妮和柏曲克在客廳裏算賬。
柏曲克把若思安娜喊了過去,遞給她一張寫滿各種數字的紙,然後問她,上了這麽多年的學了,能看明白了這些數字的來龍去脈了嗎?以後有沒有興趣跟著姑媽一起學學怎麽記賬做生意?
若思安娜原地站住、停了一下,撇了一眼那張紙,她輕慢得連那張紙都沒有接過來,就立刻回答柏曲克說道:“沒興趣。”
“你怎麽跟長輩說話的?”柏曲克質問她。
“您怎麽問,我就怎麽回答。這有錯嗎?”若思安娜回敬得也幹脆徹底。
“你怎麽想都不想就拒絕?”從柏曲克的口氣中,明顯地感覺得到他開始生氣了。
若思安娜一派不以為然的樣子,繼續堅持自己的觀點。“這種問題還需要去想嗎?明知道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您問起來了,我就直接回答您了。”
麵對若思安娜有些挑釁的態度,柏曲克以家長的威儀跟她提問道:“那你說說看,你都喜歡些什麽啊?”
“我喜歡的都是你不感興趣的事情。”若思安娜答道。
“真的?我倒是想聽聽看,在你眼裏,有哪些事情是我肯定沒有興趣的。”
“哦。你真想知道啊?那我就說了——我喜歡馬修他們家的大兒子。”
這句話應該不是若思安娜的心裏話,但她故意這麽說出來,為的是達到她的目的,讓她父親看到他們父女倆話不投機。
若思安娜達到了刺激柏曲克的目的,結果,她不僅僅刺激了他,更是激怒了他。
柏曲克的桌子上正巧放了根馬鞭,氣急了的柏曲克順手抄起它,就朝若思安娜的臉上抽了過去。柏曲克生起氣來是不計後果的。以前我以為他有他的分寸,直到他的馬鞭抽到了若思安娜臉上的時候,我知道,有些問題已經是非常嚴重了。
臉上挨了馬鞭的若思安娜顯然是受到了驚嚇,她發出了尖利的撕裂的呼喊。
安妮馬上起身趕到若思安娜的身邊用自己的身體把他們父女隔開,護衛和擁抱著若思安娜。
我被若思安娜的驚叫聲也嚇住了,飛快地從另外一間屋子裏跑出來趕了過去,緊緊地摟住若思安娜抽泣的肩膀。
在這樣一個不可收拾的局麵下,我扭頭向柏曲克質問道:“你是發瘋了嗎,怎麽能這樣?快跟孩子道個歉吧,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柏曲克看都不看我一眼,回應道:“她應該先跟我道歉——為她剛才說的那句混賬話。”
我搖搖頭,對著柏曲克說道:“你太可怕了。”還有半句話被我吞進了肚子裏,我是想說——“你像個魔鬼。”後來我覺得,我不能這麽說——因為,就連魔鬼,也不會這樣去傷害我無辜的孩子。
臉部受傷的若思安娜憔悴得完全和之前判若兩人。她不願意出門,也不願意見人,甚至連醫生也不想去見。她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吃不喝,一下子仿佛喪失了行動與交流的所有能力,包括對我她也不搭理。
看到若思安娜如此消沉的樣子,我也難過得茶飯不思。我知道我沒有能力說服柏曲克來向若思安娜道歉。
周旋在丈夫和女兒中間的我像是陷入了泥沼一般無法自拔。斟酌了很久,我決定去教堂,去找柯因主教來給我一點建議。
神總是會在困境中給人以指引的。
“把她送過來吧,先在教會裏住些日子。我會安排一位修女來照顧她。”聽完我的簡單陳述,柯因說出了他的想法。
就這樣,若思安娜搬出了我們的家。
之後,她就再沒有把這幢房子當成過她的家園。
就這樣,她帶著出走的願望,卻得到了神的救贖——曾經在這個家裏備受嬌寵的她,在受到了來自親生父親的不可理喻的傷害後,她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神。
不知道是不是上帝要懲罰這個不慈祥的父親,在若思安娜被柯因主教收留著住進了設在“Dara”這個建築裏的教會學校“All Hallow’s School”後兩周,也就是1864年12月1日,我們在皇後大道的家遭到了一場浩劫。
我記得很清楚,這是個星期四,一個無比黑暗的星期四——那種黑暗,即便是熊熊烈火也無法驅散,那種慘烈,即便是回憶一次,也是無比的煎熬。
這一天,布裏斯班最黑暗的夜晚和最瘋狂的火災,從我們家的後院,走進一個時代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