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讓生者有著不息的愛,讓死者有著不朽的名。記憶比生命更加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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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藍花楹》第十六章(下)

(2016-04-25 03:36:06) 下一個

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第十六章

(下)

在1860年3月8日的《摩頓灣新聞報》上,我們讀到了關於柏曲克的一篇時事政論文章,是這家報社自己的社論。

文章中這樣寫道:

“如果一個商人的誠實勞動所換來的財富被人批判,如果一位社會名流對教育事業所做出的無私奉獻被人嘲笑,如果一個公民被合法程序推選並委以重任卻被人質疑,那麽這個社會哪裏還有公平和善良?哪裏還有正義和良知?······我們有理由堅定地信任柏曲克·梅恩先生,就像當年我們信任熱衷教育事業的但肯先生那樣。我們感謝這些年來梅恩先生為摩頓灣的教育事業所做出的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睿智慷慨的捐獻。試問摩頓灣的紳士們,當梅恩先生一次再次地向公立學校的籌建項目捐款時,你們做了些什麽?當梅恩先生為摩頓灣的建設者們呼籲和起草最基本的權益保障法案時,你們又做了些什麽?當你們有閑暇時間去嘲笑梅恩先生的品位時,你們有沒有想過,梅恩先生身上所具備的、抓住機遇創造財富的品質,正是我們這個社會最需要的。仇恨與謾罵不是人類社會得以進步的基石,善意與慷慨才是。正是秉承著這樣可貴的人性精神,梅恩先生被推選成為這個城市享有最高威望的立法會議長老;正是基於他的貢獻與美德有目共睹,總督先生才會任命他為立法院的終身議員;而他成為呼聲最高的布裏斯班市長候選人,其實也是民心所向。當我們再次檢索所有的事實依據後,我們必須由衷地承認:盛名之下,梅恩先生實至名歸······”

當我把這篇文章念給柏曲克聽的時候,他聽著聽著竟然笑了起來。

他跟著重複著文章中的詞句說道:“If any more required to show the petty animosity displayed on this occasion, it would be the fabrication of the report that Mr Mayne is a candidate for the Legislature — it is devoid of truth. 麥格這小子確實是個天才,做生意是把好手,舞文弄墨居然也這麽厲害。他不去當個文人作家,實在是想給那些靠文字吃飯的人留個飯碗啊。”

我也猜到了,這篇意圖指向明確的、為柏曲克申辯的反擊文章,一定是麥格瓦斯授意撰寫和發表的,為了力挺柏曲克,從聘請高手執筆寫作到文章登報發表出來,估計麥格花的心思比花的錢還要多。

關於柏曲克·梅恩競選市長事件的發酵與持續升溫是以不過夜的速度快速擴張的。

社會上有兩個看不見陣營的幫派在傾力地互相傾軋著。所有鬥爭的核心,是用血統論與出身論所掩蓋的權力和權利的的較量的實質。

柏曲克所代表的勞工階層在摩頓灣的權威席位中勢單力薄,但在廣大群眾中他是享有盛譽的。那些整天穿著高幫靴、小馬甲、帶著寬沿帽的底層工人,他們從柏曲克身上看到的是自己未來的希望。而柏曲克在成為這些愛爾蘭新移民的旗幟的同時,他也恰到好處地傳播著他們的聲音。柏曲克和麥格瓦斯深知一點,那就是,他們和那些所謂的代表英國主流文化的紳士們的鬥爭是不能妥協的,因為在這場較量中大家的需求從來就不對等——柏曲克們的願望微小到隻希望自身得到被認可的存在,而反對的聲音則是要把柏曲克們消滅殆盡。

因此,柏曲克隻有堅持不懈地抗爭,才能保有目前這種不被忽視的存在。

1860年3月20日,柏曲克在《摩頓灣新聞報》看似平常地刊登了一則招標啟事:梅恩先生需要修建一座大型的馬車坊,現對社會全麵公開招標。

這個月,柏曲克定購了一輛大型的精製馬車。這種巨大規模的豪華馬車,外飾極其精美,內廂寬闊敞亮,通常隻有最高級別的政府官員出行時才會用到。它所彰顯的是奢華與豪闊,代表了權貴和威望。

柏曲克說這輛馬車買來是送給我的,讓我以後每天就坐著它去送孩子們上學。在此之前,摩頓灣還沒有任何一個家庭如此破費著去購買一輛家用馬車。事實上,像我這樣一位家庭婦女,就算家底殷實富有,原本也實在是犯不上每天駕著這樣的排場去接送孩子們上學和放學。

柏曲克說,就是要讓摩頓灣的人每天都看到我們家的高頭大馬拉著我們家的氣派馬車在市區穿行,就是要讓那些自以為是的所謂紳士們看看到底誰的生活質量更像一名紳士。

柏曲克專門花錢在報紙上刊登招聘廣告,一是確實需要招標來修建馬車坊,二是也想亮亮財喜,讓那些看著我們不順眼的人們心裏再添點兒堵。

柏曲克說,隻有這樣,我們存在的意義才能和我們所期待的社會地位等同起來——

在這個時代裏,為了達到虛妄的高度,很多非必需品就這樣成了我們生活中的必需品。

一如柏曲克希望的那樣,我們家的新馬車以其讓人過目不忘的奢華再次成為了整個摩頓灣的新話題。

柏曲克一不做二不休,兩周後,他又在《摩頓灣新聞報》上刊登了一條新的招標公告:梅恩家族現欲將皇後大道上的兩幢建築物全麵重建,誠邀有實力、有興趣的建築施工方前來應標。

柏曲克刊登這則招標啟事的用意也是多方麵的:一是持續吸引公眾的注意力,並以正麵積極的信息來向所有仇視他的對手們宣告,柏曲克的生意進展從來都是高舉猛進;二是側麵正式宣告梅恩家族和科立波家族之間的建築合作關係的終結——過去七年多的時間裏,梅恩家族的所有房產和地產的設計規劃、建築施工、裝修配飾,全部都是委托羅伯特·科立波來完成。這種穩固的合作關係既讓科立波賺得盆滿缽滿,也讓其他的建築商人無機可乘。自從身為立法院財政督察的柏曲克鐵麵地削減了科立波在市政項目上的虛報預算後,他們之間維係了七年的合作關係算是走到了盡頭。也許對於科立波來說,他以壟斷所有市政建設項目為己任,早已賺得盆滿缽滿的,他並不會再去稀罕得到來自柏曲克的有限的項目發包權。甚至當他麵對柏曲克的時候,他始終會擺不開雇主和受雇方這層關係的陰影,也還不得不麵對柏曲克曾經是他的伯樂的這種知遇之恩,這是讓他厭惡的。科立波骨子裏的那種傲慢早已容不得這些,加上他作為摩頓灣建築寡頭的壟斷地位,底氣十足的他願意以犧牲這樣柏曲克一個客戶為代價來顯示自己的所謂尊嚴。而柏曲克,當然就更無所顧忌了。像梅恩家族這樣的斯誇特,多的是建築商人想巴結,離開了一個勢利的科立波,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

從事態的後續發展我們可以確認的是,柏曲克的這則招標廣告算是徹底激怒了科立波。他不遺餘力地拜訪了摩頓灣各個選區的投票代表,聯合了所有反對柏曲克的勢力,開始了針對柏曲克競選市長之事的大張旗鼓的剿殺行動。

在1860年5月1日的《摩頓灣新聞報》上,Fortitude Valley幸運穀選區的選民代表D. F. Roberts先生和Valley Hamlets疊穀村選區的選民代表Hurrah先生同時刊登了與柏曲克決裂的公告。他們遣詞造句之惡毒,已經毫不掩飾他們與柏曲克之間矛盾的尖銳化程度。

D. F. Roberts自稱曾經是柏曲克的朋友,但現在因為柏曲克聰明絕頂,所以他寧可孤獨也必須遠離柏曲克,他甚至非常輕蔑地在文中把柏曲克Patrick的名字寫成Mister Paddy,要知道,一般隻有在喊寵物名字的時候,才會說出像Paddy這樣的叫法。

而Hurrah則更加言簡意賅地用兩句話陳述了自己對柏曲克的鄙視。他寫道:“Don’t be gulled by what you may hear from Mister Alderman Patrick Mayne Esq. He thinks he can ride over you like he can a bullock. 不要被所謂的長老頭銜下的柏曲克·梅恩先生的花言巧語所蒙騙了,他認為他可以玩弄你於股掌之間,就如同他把牛肉放在他的案板上。”

那天,當柏曲克聽我把報紙上的這些內容逐一念給他聽完之後,他沉默了許久,直到麥格來訪,才算是打破了家裏那種安靜得幾近肅殺的沉悶。

麥格來家裏是為了和柏曲克商量他們剛在Enoggera依龍格拉區考察過的那18英畝的高坡良田。依龍格拉區是殖民政府最新開放出來的布裏斯班河南岸的片區,雖是河畔,但地勢很高,不怕水淹;雖是南岸,但已建好了輪渡碼頭,離北岸的皇後大道碼頭隻是一趟輪渡的時辰。新開放的交易土地,麥格總是先納入囊中再說——這塊依龍格拉區的土地轉讓價格,麥格鎖定了是100英鎊;也就是說,在1860年的布裏斯班,100英鎊的市場價值是仍然可以買到離市中心極近的將近73000平方米的大片土地。

而在那一年之前,柏曲克對柯因神父的教區、對摩頓灣殖民政府的各項公益事業的捐贈,已是數百英鎊之巨了。

麥格問柏曲克,你拿定主意了嗎?到底買不買依龍格拉的這塊地?

柏曲克想了想後,斬釘截鐵地回答道:“買!為什麽不買?!越是滿世界的人對我圍追堵截,我就越是要拿出我的最佳狀態!罵我幾句難聽的話就想把我扳倒?我偏要讓你們看到我越是挨罵反倒越是神勇!我要繼續高舉高打地買地蓋樓,我要繼續擴張我的店鋪、我的品牌,我還要蓋碼頭、還要買船,我還要修鐵路、造火車,我要讓那些王孫貴族們都看到我勢不可擋!你們靠著一個貴族的名頭就想吃定一世的榮華富貴,那我靠我的金幣和英鎊,也和你們一樣的氣焰囂張!”

就這樣,那一天,柏曲克不光跟麥格敲定了依龍格拉區的那18英畝的土地購置,他還在麥格的建議下買下了位於Lytton禮頓區鎮子上的另外兩塊四四方方的大塊土地。

就連柏曲克自己也說不清楚,他用這樣強勢的態度來和他的對手較量到底有幾分勝算。站在他背後挺他的人,除了麥格瓦斯,除了唯利是圖的銀行,剩下的多數都是一些身份卑微得如螻蟻一般的最底層的勞工,在關鍵的時候,他們根本沒有出場的機會來為柏曲克呐喊。

而柏曲克的敵對陣營方,明裏暗中,那些有頭有臉有名有姓有爵位有封號的權貴人物比比皆是。他們甚至宣稱他們就是為了純潔他們的血統、整肅權貴隊伍中的異類而戰鬥,柏曲克就是他們要清除掉的異己。

置身於這樣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柏曲克光有態度和豪氣是遠遠不夠的,哪怕你有實力和財力用金錢來開道,可你的對手還是會嘲笑你的色厲內荏,還是會輕慢於你的寡不敵眾。

1860年5月29日,柏曲克因病缺席了昆士蘭立法院第一次全體議員大會。柏曲克是突然嚴重腹部絞痛後病倒的,這是他一年之內的第二次深度昏迷。這次缺席恰好為他的對手提供了一次攻擊他的借口——由羅伯特·科立波發起,昆士蘭立法會議除了柏曲克之外剩餘的幾名長老聯名上書給國會,請求裁撤由於健康原因而無法參政議政的柏曲克·梅恩的立法院議員的終身職位。看起來這是民選出來的立法會議對總督指定的立法院的抗議,是民主向集權的挑戰,其實,究其本質,不過就是赤裸裸的貴族階層對平民新貴的蔑視和宣戰罷了。

柏曲克兩天後醒來,聽我跟他講了這些事情。他顯得特別平靜,隻是跟我說,行了,我知道了——我決定退出布裏斯班第一任市長的競選。

我說:“你想明白了就好。一個人的時間和精力是很有限的,能夠把一件事情做好就很了不起了。或許你真的不太適合去當一名政客。”

柏曲克搖搖頭說:“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政客,我還是要當的。混到我這個地步了,去當政客,是一種尊嚴,也代表了一個群體的尊嚴。你看看,整個摩頓灣有幾千上萬個愛爾蘭老鄉,但在世麵上能大聲說話有人聽的,有幾個呢?你數數看,除了柯因神父,大概就剩我了。我可以不當市長,但我不能放棄那些能幫我的窮老鄉們說話的機會,”他特別強調著說道,“我總覺得,人這一輩子,既然辛辛苦苦地來了,那就應該認認真真地活一場,做點能讓大家記得的事情,你說對吧?”

我凝視著柏曲克日漸消瘦和憔悴的麵容,苦笑著說道:“你說的都對。我完全支持你。隻是,我希望你記得,你跟我保證過的,你要健康,你要好好的。我希望你記得,你在當一名政客之前,你首先是我的丈夫,是孩子們的父親。我們這一家老老小小都跟了你的姓氏,我們比門外的那幾千上萬個愛爾蘭老鄉更需要你。”

柏曲克答非所問地回應我說:“能出頭的時候,幹嘛老要躲在人後?如果不趁著年富力強的時候風光一陣子,那多可惜啊。”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清我剛才跟你說的話?”聽到柏曲克的說辭,我有些慍怒地想把話題拉回到我的關注點上來。

“聽到了,都聽到了,”柏曲克無可奈何地衝我笑笑,“你說我答應過你,要健康,要生活得好,我都聽到了,我也都記得的。”

“那你打算怎麽辦?”我追問道,“今年你已經病倒兩次了。上次你得病歸罪於是中暑,這次呢?依我看,你這兩次生病都跟你最近的壓力太大有關。我們完全可以讓自己的生活活得輕鬆些。”

“好吧,我答應你,輕鬆些。”

“真的?”

“真的。”柏曲克言之鑿鑿地回應我。接著,他表態說,他不僅退出市長的競選,而且他也馬上會去請辭教育理事會主席的職務。

我終於由衷地笑了起來。

看到我的笑容,柏曲克問:“高興啦?”

我說是。

他又問:我是不是你的幾個孩子裏麵最聽話的一個?

我大笑了起來,回答說:“恰恰相反,你是這幾個孩子裏頭最不聽話的一個。”

柏曲克看著我漸漸隆起的腹部,問道:“也包括這個還沒出生的嗎?”

我點頭。

柏曲克又說道:“好吧,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從一個小要飯的開始,靠著漂洋過海逃荒才撿回了這條小命;之後當上了一個殺豬宰牛的,後來又進步成了一個倒買倒賣做生意的;我就這樣了吧。等我的兒子們長大以後,讓他們去當紳士、當律師、當醫生,讓他們做社會精英。我就守著我的瑪利,幹脆再過幾年就一起回愛爾蘭去好了。”

我笑著點頭,說,這麽看來,你還是這幾個孩子裏頭最聽話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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