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第十章
(下)
我是我們家唯一一個還能認些字的人。柏曲克有空的時候,也會讓我教他認認字,最開始的時候,我們會拿一份最新的報紙,然後我點著上麵的大標題,逐字逐句地念給柏曲克聽,讓他去把這些單詞按照讀音來配對記憶。柏曲克是個特別聰明的人,很多單詞他都能過目不忘。學會了去認一些單詞後他就想有更多的閱讀練習。布裏斯班就是一份《摩頓灣新聞報》,一個禮拜的時間裏能出兩期報紙,裏麵主要的內容就是些布告欄式的內容,開業慶典、店鋪招租、房產轉讓或者婚喪嫁娶之類的。
自從柏曲克的妹妹安妮接管了皇家驛站後,我也會請她幫我留意一些其他城市的新聞報紙。皇家驛站作為布裏斯班最高端收費的旅館,能在這裏消費得起的客人基本上都是來自悉尼、墨爾本這些大城市的有頭麵的人物,他們也常常會帶來最新的報紙和圖書,有時候看到他們退房時把報紙當垃圾一般留在了房間,安妮就會把它們收拾起來,然後轉交給我。
有一天,我們在安妮送過來的一份新南威爾士新聞報上讀到了這樣一則消息:
在悉尼的一個名叫威爾的大莊園主家中,不久前發生了一起滅門慘案。起因是威爾家附近的一個白人牧場主發現丟了不少羊,他們認定是被土著人偷了,於是就帶上槍去射殺了不少土著人。殺完之後他們在回家的路上卻發現了自家丟失的羊群正在一處僻靜的地方吃草。在威爾家的牧場裏勞動的土著人得知這個消息後義憤填膺,為了報複白人的殘酷無情,這些土著人不加區分地把威爾農場裏的19個白人全部殺死,其中包括威爾的6個孩子。附近的白人立即反報複,他們再次出手,把他們見到的所有土著全部殺死。那一天裏,三次血案,死了19個白人,50多個土著人。
——悉尼的威爾先生,還有他的大農場,他的全部家人包括6個孩子······這是我曾經多麽熟悉的一個家庭啊,曾經有1000多個日夜,我們朝夕相處過。就是因為要在他們家當家傭,我才會從地球那邊的愛爾蘭出發,隔山隔海地來到澳大利亞。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那麽善良的一家人,尤其是教我寫字算賬的威爾太太,還有那些聽著我哼唱的搖籃曲才入睡的孩子們,他們就這麽無辜地變成了報紙上一條血腥仇報故事中的主人公?!以前我曾感歎過威爾太太真是命好,嫁給了軍官,過著夫榮妻貴、錦衣玉食的生活,似乎從來不需要為任何事情擔心著急,但是,麵對這樣的結局,這到底算是一種什麽樣的命運呀?!還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我離開悉尼的時候,當年和我一同從愛爾蘭逃荒出來的文森特家的兩個女兒還留在威爾先生家裏幫傭,她們如果一直沒有離開的話,那這一次是不是也難逃厄運?!
這則新聞讓我的整個後脊梁都透出一股陰森森的寒氣。
我不敢想,如果當初我沒有離開悉尼、繼續留守在威爾先生家裏會有怎樣一種命運;我也不敢想,當柏曲克所代表的“斯誇特們”一步步朝著土著人的領地在擴張的時候,我們會不會突然也遇到來自土著人的一杆冷槍?
論強悍,我們敵不過土著人的魁梧身軀;論苦難,我們釀造了他們家園盡失的惡果;我們每天都在向神靈祈禱,相信會有神祗的護佑,但是,同樣是生靈的土著群落,他們不該也得到上帝的護佑嗎?
等到夜深人靜跟柏曲克獨處時,威爾先生一家的悲慘故事讓我夜不能寐。腦子裏全是威爾先生一家曾經的鮮活模樣,我實在無法想象他們就如此突然地成為白人與土著人之間冤冤相報的犧牲品。也許,威爾先生一家的遭遇也是所有在澳大利亞來拓荒創業的白人家庭可能會周遭到的不幸的縮影。前車之鑒,不得不防啊。
於是,我心有餘悸地提醒柏曲克:“以後你跟土著人打交道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啊!”
柏曲克輕描淡寫地回應我說:“土著人現在都集中在河的南岸,我們不去南岸就是了。”
1853年的布裏斯班,從北岸到南岸,每天有輪渡運行,這是連貫南北兩地的唯一通道。直到1865年,在大蕭條時期需要大興土木來鼓勵就業的情況下,新成立不久的昆士蘭殖民政府才動工修建連貫布裏斯班河南北岸的第一座木質步行大橋。膽小如我,在大橋正式通行前,從沒有坐過那個可以擺渡到南岸的輪船,仿佛那渡船的終點,不是河的彼岸,而是人世的末端。
我以為柏曲克答應我的事情他會說到做到,後來我才知道,我低估了柏曲克的野心。
直到南岸沿岸最早開放的土地再次被柏曲克收入囊中的消息傳來時,我才知道,柏曲克背著我,早已去過南岸許多次。
其實,聽到這個消息時我除了後怕、並不意外,就像我聽到人們給柏曲克冠以投資家或者冒險家的稱號一樣,我不意外。
當我知道柏曲克如此輕慢地對待自己的安危時,我會守著身邊的三個孩子,然後生氣地想,如果有一天,柏曲克出門後突然有人跑來家裏說,柏曲克死了,我會不會覺得意外?
有時候我也會問自己,發生在柏曲克身上的事情,到底還有什麽會讓我覺得算得上是一種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