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讓生者有著不息的愛,讓死者有著不朽的名。記憶比生命更加長久。
正文

長篇小說連載《藍花楹》第八章(上)

(2016-04-16 02:17:45) 下一個

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第八章

出場人物:長子“小牛頓”艾薩克

主題:涉足公益的新貴人生

(上)

自從柏曲克在裁縫店裏定製了第一套黑色的燕尾服之後,好像他需要穿正裝的場合越來越多了。我催著他又定製了一套深灰色的。黑色和深灰色,這是我們印象裏老派英國貴族最喜歡的著裝顏色。

眼見著柏曲克穿著正裝到教堂去做禮拜、參加鄰裏街坊家的各種派對、還有愛爾蘭老鄉的各種集會······柏曲克穿燕尾服的樣子真是好看。精致得體的裁剪,把他高大魁梧的身軀勾勒得格外挺拔,立領的襯衣配上他深褐色的卷發,還有他的濃眉大眼高鼻梁,就像是我們看到的宮廷畫裏的人物。

有時候我忍不住會偷偷在家裏跟他說:“你看起來像個貴族。”

這個時候,他會很配合地擺個造型,把左手手指勾在上身馬甲的小口袋裏,然後右手摘下禮帽,在空中劃一個半圓後衝我低頭來一個深鞠躬道:“有請尊敬的公主殿下——”

我們心底裏大約真的是有一個貴族夢的。

那時候我們還不大懂得真正的貴族需要內外兼修的道理。但是,比起很多和我們一樣來自愛爾蘭底層的新移民,我們有接近我們夢想的本錢。

於是,我們首先是努力使自己的舉止言行、作派打扮更加接近我們想象中的上流社會人物。這些是靠花錢就可以實現的。我們在皇後大道上的肉鋪裏每天都有可觀的現金收入,加上我們每個月從愛爾蘭引進勞動力帶來的人頭提成,那些年,柏曲克和我的手頭邊,總是有不少現金的。如果有乞丐上門乞討,或者是老鄉聚會需要有人出資促成,柏曲克總是不吝嗇的。

想起來,我們剛搬到皇後大道的時候,他不過也就是25、6歲上的年紀,但是,他在社交場麵表現出的老到和周全,仿佛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

促成柏曲克在摩頓灣購買了那1700英畝的土地之後,麥格來我家的頻率更勤了。他們兩個人之間好像有無窮無盡的共同語言。他們會在一起旁若無人地大聲說笑、聊天,可以是前一分鍾還穿著燕尾服的紳士,後一分鍾就踩在了椅子上開始大聲猜拳。這兩個從愛爾蘭貧民家出來的年輕人,在20幾歲上的年紀就擁有了這樣大片的良田和牧場,他們的膽量和氣魄使得他們一下子就和其他的愛爾蘭老鄉們拉開了距離。而他們生活中正在燃燒著的野心、以及朝思暮想的困擾,隻有他們互相之間可以理解和交流。

成為有錢人的生活遠遠不是多定製幾套做工考究的燕尾服、或是多買幾輛設計精美的馬車那麽簡單,尤其對於兩個幾乎是白手起家、要靠著借貸來維持膨脹著的野心的年輕人,他們對他們所經曆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沒有現成的經驗可以借鑒,沒有身邊的導師可以請教。他們在走一條從來還沒有人走過的路,看起來他們豪情萬丈,但我知道,其實他們心裏也時時刻刻是惶恐不安的。

在1850年代的布裏斯班,以我們在皇後大道和Moggill兩地經營著的這兩個肉鋪的全部現金收入和我們全家人住著的唯一房產作為抵押,去購買和囤積郊區裏的大片農田和牧場,看起來很是風光和有遠見,其實,這樣做是相當有風險的。萬一肉鋪的生意不好、我們還不上該付給銀行的利息,那麽,後果是非常可怕的:不僅我們囤積的土地要被銀行收走、我們賴以為生的兩個肉鋪也要拱手交給銀行,就連我們在皇後大道上這個剛剛熟悉和溫暖起來的小家,我們也守不住。

世界上的事情總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原來我們以為隻要能夠支付得起銀行的利息,囤積的土地自然會有佃戶來幫我們維持和養護,誰知道趕上一個淘金潮?!看不到盡頭的土地上找不到一個可以耕種它們的人——我們居然要擔心勞動力缺乏的問題!

柏曲克的情況還稍微好一點,因為他隻是一條腿剛剛邁進地產界;麥格比柏曲克下手早、囤的地多、借的錢估計也更多,他又不像我們還有兩間總是人來人往不愁生意的肉鋪子,所以他的麻煩更大了。盡管他們想出了一個募集資金在布裏斯班來淘金的法子,希望借此留住大量的勞動力,但是,土地日複一日地荒蕪著,伴隨著銀行的利息與日俱增地變化著,這兩個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愣頭青,也快逼到了崩潰的邊緣。

終於有一天,這兩個好哥倆大吵了一架。

那天,記不清為了什麽,他們無緣無故地就爭執了起來,緊接著,柏曲克拿出屠夫本色,一個拳頭就掄了出去,兩個人迅速地扭成了一團。他們不可遏製地像對待仇人一樣朝對方身體拳打腳踢,直到把午睡中的小玫瑰驚醒後嚇得大哭起來,他們才在小玫瑰的嚎啕聲中突然停住了手。

伴隨著小玫瑰的哭聲,這兩個身材高大的大小夥子也跟著痛哭起來。

他們的心裏積攢了太多的恐懼和茫然,他們確實需要徹底地發泄一下。

等到我母親為大家做好了豐盛的晚餐,兩個年輕人才又如常地坐到了一起。

那天,柏曲克主動向麥格認錯,他說他衝動起來管不住自己的拳頭,有時候他都懷疑這是不是一種病態。

麥格拍了他的好哥們的肩膀說:“我不管你是不是有病,反正你出手揍我的時候,我也沒對你講客氣。”

我的母親以長輩的姿態說了句話,她說:“在遇到你們之前,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真正的有錢人。如果不是瑪利嫁給了柏曲克,我要是在路上遇到你們,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該仰視你們才好。以前我們在愛爾蘭鄉下,一個有錢的鄉紳是多麽受人尊敬啊。你們看看你們自己,難道不應該用一個紳士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嗎?孩子們,想想你們一步一步怎麽從愛爾蘭鄉下走到今天,再想想身邊可能還有很多想看你們笑話的人,你們就別再這麽孩子氣了。”

“紳士”,當我的母親脫口而出提到這個名稱的時候,我看到柏曲克和麥格都愣住了。

成為一名紳士,這是他們努力追求的人生夢想,但在我的母親點破之前,他們似乎並沒有真正意識到,仿佛昨天還是愛爾蘭鄉村裏的乞丐的他們,今天已經離“紳士”很近很近了。

那天,當著我母親的麵,麥格向柏曲克保證說,以後不論發生什麽事情,他都當柏曲克是兄長、是親人;賺了錢大家一起喝酒吃肉,如果大家都撐不下去了、輸得連內褲都要賠掉的話,他也會跟著我們一起要飯去。

柏曲克跟麥格瓦斯握拳說道:“說好了要做一輩子的好哥們兒的。”

麥格補充著又說道:“就像真正的紳士承諾的那樣。”

——男人之間的誓言,最好的儀式就是喝酒。

那天,柏曲克陪著麥格喝了不少的酒。

這一回,還沒等到麥格告辭,柏曲克就再度嚴重腹痛,而且,他說他不光是肚子疼,好像肩膀上、後背上、大腿小腿上,哪裏都覺得疼,就像是有無數條小蟲從他身體裏想要突圍一樣,那些小蟲子們使勁地在咬著他的每一寸皮肉,讓他疼得身體扭曲,恨不得滿地打滾。

這個情形把所有在場的人都嚇壞了。

我母親說要趕緊去請大夫過來,麥格說幹脆他背著柏曲克去找大夫,柏曲克連連擺手說,不用找大夫了,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就是不能喝酒,喝酒喝得多了點就是這樣,等過一會兒酒勁兒過了,身體就沒事了。

那天晚上,柏曲克堅持要麥格回去,麥格堅持說他必須留下來陪著,他說他要是一走這屋子裏就沒個可以出力氣的男人了,柏曲克忍著全身的絞痛還跟麥格開玩笑說:“你哪裏算是有力氣的男人?你的那點力氣,剛才跟我打架時都用光了,你要是一直留在我家,我老婆還要照顧你,你就沒想著說趕緊走人、讓我老婆能一條心地照顧我嗎?”

就這樣,麥格被柏曲克驅趕著也不便繼續在我家裏久留,他幫忙把柏曲克半抱半搬地挪到臥室裏的大床上躺下以後,很不放心地跟我們道了別。

送走麥格,看著小玫瑰在我母親的床上睡得香甜,我回到臥室裏柏曲克的身邊。

柏曲克看我那麽難過的樣子,問我:“有什麽好擔心的啊,你是不是害怕我死了?”

他這一句話,說得我淚流滿麵。

柏曲克看我光哭不說話,就安慰我說:“別哭了,我的公主殿下。我們的好日子還沒開始呢,我還沒有給你買大莊園呢,我怎麽會就這麽死了呢?”

在我的心裏,我可以不要過什麽好日子,也不需要什麽大莊園,但是,我不能沒有柏曲克。上帝剛剛把這個可愛的男人交給我,誰也不能把他帶走了。

可能是酒勁慢慢褪下後,柏曲克的疼痛舒緩了些。他把我的頭抱在他的胸前,跟我輕聲訴說起來——“其實,我挺怕死的。我的父親三十出頭就死了,有時候我就會想,也許我也隻能活到三十幾歲吧。如果我沒有遇到你,沒有娶了你,我覺得我活個三十幾歲也沒什麽好遺憾的······反倒是現在和你在一起,覺得日子過得特別有意思了,我就在想,我不能死那麽早,我要陪著我的瑪利,我要跟瑪利生很多的孩子,然後一起把我們的孩子養大成人······”

那個晚上,柏曲克和我徹夜未眠。

我們從淚眼摩挲地相視到耳鬢廝磨地相擁,再到翻雲覆雨的相互糾纏······

柏曲克應該是忘記了他的疼痛,而我,卻一直提心吊膽。他說他的父親三十幾歲就病逝的事實提醒了我,讓我更加恐懼地想象到,會不會我緊緊摟住的這個溫暖的身體在我睡一覺後就會突然變得冰涼?

我在黑暗中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如果有死神來臨,我一定要第一個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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