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第二章(下)
作為神的孩子,我就是這樣執著地、迷信地追隨著神的使者,如果柯因一直在那間教堂供職,也許我也會一直在悉尼待下去。
我的主人家威爾先生一邊用一個殖民統治者的威儀看管著幾百個來自英國的囚徒,一邊又以一個農場主的身份不斷圈地、養羊,他們雇人在土地上種植農作物、他家還養羊就是為了可以剪羊毛賣錢。威爾先生的家是一個非常廣闊的大莊園,他家的那種富有和氣派,是我以前在愛爾蘭從未見識過的。後來我做過許多白日夢,那些關於家園的所有場景,幾乎都來自我對威爾先生的家園的記憶。他們算是真正在澳大利亞紮下根來。
威爾先生為了經營好他的農場,家裏雇了好多的人,除了原生土地上留下來的土著人,還有像我和文森特家的兩個女兒一樣從愛爾蘭、英格蘭找來的簽了長工契約的自由人,農忙的時候,也會有一些他比較信任的囚犯被他傳喚過來幫忙。威爾太太把我當成了她的貼身傭人,對我的偏愛自然多一些;文森特家的兩個女兒在後廚幫忙,平時我們都不一定見得到麵。我知道,在威爾先生的莊園裏,我隻要盡職盡責、按先生太太的吩咐去做事,我就衣食無憂,這比起我在愛爾蘭老家裏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已經是天上人間。我和那些看起來麵目有些猙獰的土著人也能友好相處,有時候甚至還能跟著用他們的土話互相問候一下。所以,日子過得波瀾不驚但非常安穩,我也沒什麽更多的期望,每個禮拜天可以聽到柯因的演講,看到他始終陽光明媚的笑容,我知足得幾近甜蜜。
在我給威爾先生家裏幫傭的第三年裏,柯因如願成為了一名真正的神父。
按照教廷的安排,他很快要啟程到一個比悉尼更加荒蠻的、叫摩頓灣的地方,據說那裏離悉尼有1000多公裏,是土著人的天下,窮山惡水,叢林密布,沒有什麽比在那裏流放犯人更合適來作為天然監獄了。
柯因神父說,越是落後的地方,越是需要神的指引和拯救。
柯因神父跟教區裏的民眾辭行的那天,很多人都依依不舍,我就特意站在教堂門口一個迎著光的角落邊,等著他結束了以後可以看見我。
似乎等了一個四季那麽久,等他幾乎跟教區裏所有的老少婦孺都說完了話,終於輪到了我。
他依然像一束光那樣,明亮地投射到我的視線裏。
“神父······”我如此恭敬而又虔誠地稱呼他。
他卻了笑了起來,似乎還有點不好意思。
他說:“終於可以被你稱作神父了······”
“您是知道的,在我的心裏,您一直都是······”這話我沒有說完。可以用作填空的內容很多,怎麽填,其實都對。
“我要走了。”
“知道的,大家都舍不得您。”
雖然我很想盯著他的眼睛看穿他所有想說卻沒有說出來的心事,但是,當時我卻羞赧地低下了頭。
“從十幾歲開始,我就一直在追隨神的旨意。最開始我在羅馬受訓,後來教廷派我回到愛爾蘭,在都柏林的一所教會學校裏教書。我在都柏林的那家教會學校當了三年的英文老師後,又被派到了悉尼。這麽多年,我已經習慣了這樣四海為家的修行。”
“您在羅馬和都柏林的經曆,一定特別美好和難忘吧?”
一個是天主教的聖地、一個是我們愛爾蘭的首府,這兩個大城市是我們普通人連說到它們都會無比激動和向往的,何況是在那裏生活過?!我對柯因的仰視中充滿著必須要崇拜他和迷信他的理由。
“是啊,那都是很偉大的城市。”
“我想,它們之所以偉大,大概就是因為它們能培養出偉大的人······”我想了想,接著又說:“您是我見到的、活著的、偉大的人。”
我抬眼看到了他那雙深褐色的眼睛。這雙眼睛後來許多次地出現在油畫中,高掛在殿堂之上,安寧、仁慈、豁達而又深邃,它不舍晝夜地和所有仰慕他的眼神對視,如同聆聽和看透著每一位信眾的心聲。但是,在我年輕的時候,我看到的這雙眼睛是清澈而又閃亮的,除了信仰,我還能看到裏麵那些充滿活力的東西。也許,那是屬於我的秘密,或者,是我們的——我的,和他的。
當年輕的我仰視著凝望著同樣年輕的他的眼睛,那樣精於言辭的他,居然沉默了。他是被我的恭維給嚇到了嗎?顯然不是。這許多年來,他無數次地麵對信眾的告解、懺悔和祈禱,無數次地主持著洗禮、婚禮與喪禮,無數次地接受感恩,他應該是看遍了人間最複雜的情感,聽遍了世上最華麗的溢美之詞,而我所說的,其實還不足以表達我真正想跟他說出的話。如果真有什麽讓他害怕的,應該不是我說出的話語,是那我欲言又止的、而他也能感受到的潛台詞。
“以後······我們恐怕很難再見到了。”沉默了一會兒,他說。
聽到他的這句話,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湧了出來。人世間最難過的情關,不是死別,而是生離。
於是,他安慰我說:“我走了以後,新來的神父也會幫你給家裏寫信。”
我點頭。幫我寫信,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和他獨處的理由。如果就連這個理由都不複存在,那我如何安放我的那些心事和秘密?
就連我自己也沒想到,這一刻我竟然會脫口而出問道:“如果我想給您寫信呢?”
——那一瞬間,我的思想沒有攔住我的嘴巴。
他想了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是沉默了片刻,他說:“如果你願意,以後你可以來摩頓灣找我。”
——無論柯因說的這句話算是一份邀請、亦或是一種敷衍,我記住了,並且很快踐行了。隻是那時,我的思想攔住了我的嘴巴。我其實是想回應他說:“我願意,我當然非常非常願意。”不過,我猜想,雖然我什麽都沒說,但是,柯因他其實什麽都懂。
半年後,我在威爾先生家的三年合約到期。盡管威爾太太一再挽留,我還是一天都沒有逗留,就踏上了去摩頓灣的航船。那是為了追隨柯因而開始的跋涉,無論前路跋山涉水,荊棘坎坷。當時我活在自己臆想的那個小天地裏,我以為我重新開始了遠征,把他當成我的風帆;等我見到柯因的時候他一定會特別驚喜,然後,也許總歸會有一天,我能打動他······
摩頓灣就是後來大家熟知的布裏斯班,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摩頓灣和布裏斯班這兩個地名是通用的,直到1859年成立昆士蘭自治政府作為英國在澳大利亞的第六個殖民地後,布裏斯班作為一個高度自治的殖民地首府,才被官方正式統一了稱謂。
1823年,第一位在摩頓灣登陸的歐洲人叫John Oxley約翰·奧克斯裏,他首先看到了這片土地上有那麽一條蜿蜒入海的河流,為了討好當時的殖民政府,奧克斯裏就用澳大利亞第一個殖民地新南威爾士地區的最高長官Sir Thomas Brisbane布裏斯班爵士的姓氏把這條河流取名為布裏斯班河;所以,這片處處環水的土地是河流先有名字,城市在後來才從了它的母親河之名。 據說在1829年,這塊土地才剛剛接納了第一批從英國送過來的29名犯人和押運他們的14名軍官和家眷。那些也許是因為偷了一個麵包、一條雞腿、或者5個先令硬幣(一英鎊等於20先令,一先令等於12個便士,為了方便表述,下文中所有的貨幣都統一用英鎊作為計數單位——作者注)的窮人們,為了躲避在英國接受嚴苛的刑罰,他們選擇了流放於此,在驕陽、暴雨的洗禮下,與灌木、荊棘為伍,為大英帝國的一個新的殖民地而開荒辟地。所有的勞役和監管他們的軍官都在摩頓灣這個港口上岸,這裏就是一個天然的與世隔絕的大監獄。
據說,所有曾經試圖想過逃跑的人最後都沒能活著迎來自由,因為他們一旦離群,一定會在叢林中迷路,最終不是被毒蛇、蜘蛛咬死就是被土著人捉去弄死。一個白人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以一己之力對抗蠻荒,還不如跟著一群同類一起求生。那時候,生存下來都艱難,沒有人會奢望自由。隻有在十幾年後,犯人們用自己的雙手建造起了真正的監獄和牢房、他們被桎梏在那裏時,自由才顯得有些意義。當上等的白種人把土著與犯人都按照他們的意誌封鎖起來了之後,所謂的人類的文明才一點點滲透了進來、並且慢慢地彌散開去。
1834年,新南威爾士殖民區在這片土地上設置了一個城鎮的編製;五年後,殖民政府界定了它的疆域——被大海支流滋潤的兩岸土地都屬於布裏斯班,1367平方公裏的流域麵積,使她一下子成為西方世界裏都市轄境僅次於美國洛杉磯的第二大重鎮。接著,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從英格蘭、愛爾蘭或者蘇格蘭漂洋過海,這些除了自由以外一無所有的、生活在文明世界最底層的年輕人,逐漸依循著在悉尼登岸、到摩頓灣接駁、抵達布裏斯班河流域來落腳的路線,讓這塊土地變得越來越有人氣了。
我們應該算是布裏斯班的第一批自由移民。
如果說我們最初離開家鄉來到澳大利亞這個偌大的孤島是遵循著想要擺脫貧窮的虛妄指引的話,那麽,當我們再次登船,從悉尼行駛到摩頓灣,我們已經有了明確的目標。有人是因為聽說,摩頓灣的雇主能付更高的工錢,還有人是因為聽說,摩頓灣的土地下有巨大的金礦——他們在海船上再次飄零的時候,似乎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熠熠發光的金幣如金山般堆在眼前,他們枕著海濤的睡夢中都能發出否極泰來的興奮尖叫;而我,就置身於這樣一群激情澎拜的年輕人中間,帶著我微不足道的對未來生活的盲目憧憬,默念著一個神父的名字,想象我和他再次相見時的模樣。
摩頓灣碼頭離布裏斯班的主街皇後大道差不多十多公裏。一個巨大的風車矗立在岸邊,提醒著我們抵達了港灣。許多年來,這個風車一直都是布裏斯班的標誌,每當我經過這裏的時候,我總要忍不住地停下來抬頭仰望。我看到那始終旋轉於風車的齒頁間的,是我曾經年少的情懷。
當柯因神父在摩頓灣再次見到我的時候,我風塵仆仆,灰頭土臉。那是我少有的在和柯因見麵時不修邊幅的樣子。而他,依舊是那身烏黑的、寬大的、清修而又嚴謹的教袍包裹住他全部的個人情感。他像一堵牆一樣肅立在我麵前,盡管如此,我還是從他的眼裏讀出了和我一樣的驚喜。
世間所有的意外重逢,其實都是精心安排好的,那些說了“再見”之後真的想再次相見的人們——就像那一刻的柯因和我——在重逢的時候,所有的喜悅都無需言語。
我喊他“柯因神父”,他就是那樣坦然地應承了下來,然後簡單地說了句“你來了”。這就是我們全部的對話。
他已經把自己的一生祭上神壇,並以此為榮。而我,習慣了揣著一些不可言說的秘密在任何一個可以看見他的地方追隨他、仰視他、聆聽他。他被供奉於我心裏的神龕之上,即便他和我比肩對話,我依然奉他為聖壇上的神明。
我把人對於神的最無上的敬意以及一個女人對於人類最美好情感的寄托混為一談,它們捆綁著、糾纏著,執著於柯因的身上。他仿佛洞察一切般地接納了下來,又不著痕跡地把經緯分開,讓我輕鬆地能找到自己麵對他時的那個不會覺得尷尬的位置。盡管他的每一句話都讓我覺得無比溫暖,但在事後想來,他的一切措辭與作為,都不過是一個神的使者在執行著神的旨意。如此而已。
柯因神父很快地就在他的教區裏為我找到一個新的主人家,這個快速發展的城市對於勞工的饑渴超出了我們的想象。我的新雇主依然是一戶來自英國的軍官家庭。這個新的家庭對於女仆人的分工更加精細,有家政女仆、廚房女仆、育嬰女仆和貼身女仆,主人家看我手腳麻利、而且已經在悉尼被上一個主人家培訓了三年,所以他們就讓我做些貼身女仆的事情。
對於這樣的生活我早就駕輕就熟,每天我都從容而愉快地應付著著主人交給我的一切任務,然後,期盼著禮拜天的到來。每個禮拜天的早晨就是我的節日,因為我又可以春風滿麵地去教堂聆聽柯因神父那普度眾生的演講。場景仿若昨日重現,隻是更換了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