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第二章
出場人物:神父柯因
主題:抵達悉尼
(上)
從愛爾蘭到澳大利亞,我們在海上整整飄零了一百天。
這一百天裏,足夠讓我對那些驚濤駭浪、電閃雷鳴從驚恐慢慢變得習以為常。船上有人生病,有人死去;當我們的航船離陸地越來越遠的時候,船上死去的人越來越多,多到大家醒來的第一件事會去試探一下身邊人鼻孔裏還有沒有均勻的呼吸。死去的人被拋入大海的時候,無論怎樣的禱告都無法拉開我與死亡間的距離。不知道誰會是拋入大海的下一個,好像除了文森特叔叔一家人和我自己,下一個輪到誰我都不覺得意外。我學會了在痛苦的呻吟的陪伴下蜷縮著入睡,習慣了頭枕著顛簸而冰冷的甲板,聆聽波濤和啼哭的交響。我甚至不知道我們坐的這條船能不能如期抵達目的地。也許有一天我們就隨著這艘破船一起慢慢沉入海底,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我們能做些什麽?仰望四周,海天一色——那不是絢麗耀眼的蔚藍,不是讓我這個在荒原中長大的村姑驚訝和震撼的美麗;我仿佛在那一片一片深藍淺藍中看到背後有一種無邊無際的魔法,它降臨到誰的身上,誰就逃脫不掉被吞噬的結局。
我開始懷念我的愛爾蘭原野,那裏有我的母親弟妹,還有一馬平川的遼闊。從小在那種遼闊上奔跑,我知道,無論我跑多遠,回頭就能看到自己家的小屋。我摔倒了,有青草的撫摸,有蟋蟀的凝視,那些野蜂和蝴蝶也會飄然而至,跟我扇扇它們可愛的翅膀。但是這大海,它除了以浩淼來彰顯它的威儀、以狂嘯來宣告它的法力之外,我找不到一絲能讓我覺得親切的東西。每時每刻,我都渴望能在海麵上發現一點驚喜,渴望當我一覺醒來的時候,日光之下,能夠看到海岸和人煙。
當你日複一日地隻能以己之渺小來乞求大海之博大的時候,唯一能帶給你平靜的,就是祈禱。祈禱是我活著的一種證明,是我和我的希望之間唯一可以交流的語言。
後來經曆的很多事情都常常會讓我想起這次行程,從我上船的那一刻起,注定了這就是一趟不平靜的旅途。我第一次體會到了生存比生活更得之不易。所幸,我懂得祈禱。
在我最害怕的時候,我就會默默地低吟這首聖歌《Amazing Grace奇異恩典》來祈禱平安——
“神之恩典,教我敬畏。
使我心靈更釋然。
歸信伊始,即蒙恩惠。
如何能夠不稱頌?
曆盡艱險,飽受磨難。
我今安然得度過, 蒙此恩典,賜我平安。
引我終究歸家園。 ······”
心裏有神祗的祈禱不一定能讓你的生活更加美好,但是她一定不會讓你的日子過得更糟。
當我們最終抵達悉尼的時候,已經是六月份了。
從利物浦出發的時候,和我一起登上冠軍號輪船的有400多人,當我們在悉尼停靠下船時,中間人一一點數,結果隻剩下不到280人。在這次三個人中間就會死掉一個的航程裏,文森特叔叔一家帶著我,全都活著上岸了。
悉尼的六月,是南半球正要入冬的時候,夜風凜然吹來,比愛爾蘭的冬天還要肅殺。對於我這樣一個沒見過任何世麵的愛爾蘭小村姑來說,悉尼無論是繁華或者荒涼,都能帶給我許多的震驚。
這是一個和我的家鄉截然不同的地方,它甚至不能被定義為城市或者鄉村——它就是一個偌大的荒原,低窪處雜草叢生、荊棘遍地、蛇鰻橫行;高坡處森林密布、藤蔓糾纏、遮天蔽日。在這裏我見到了很多從沒有見過的動物:袋鼠、鴕鳥、鴯鶓、麋鹿、蜥蜴、負鼠、樹熊、鱷魚······它們比人類更像是這裏的主人。就那樣閑庭信步般地在叢林中結伴奔跑追逐,無懼嚴寒,有時候它們駐足回望,和我們對視,那麽切近的凝望,我幾乎能從它們的眼神中讀到它們的歡迎致辭。和那些大型動物相比,這裏數量上更多的是蝙蝠、蟑螂和蜘蛛,白天,那些蝙蝠就是倒掛在樹林裏的幽靈,安靜地蟄伏著不動聲色,傍晚時分,它們在晚霞的映襯下成群結隊地撲騰而起,那濃厚的黑色的翅膀串聯起來,瞬間能把一片靜謐的夕陽美景瞬間切換成地獄般的門楹。不過,比蝙蝠更讓我驚悚的是蟑螂和蜘蛛,它們的個頭比我在愛爾蘭偶爾見過的要大出許多許多倍,蟑螂會飛,扭動著觸須就擦過你的額頭飛過,而那些蜘蛛更是張牙舞爪的,有些蜘蛛的個頭甚至比我們愛爾蘭樹上的蟬還要巨大,它們凶殘地匍匐著,一派伺機就會在你攤開的五個手指頭間結網的陣勢·····我知道了,這就是悉尼,一個荒蠻之地。之前文森特叔叔跟我說過這裏很荒蠻,那時我還不太懂,到了悉尼,我就明白了——所謂荒蠻,就是當人類要去入侵一個不屬於他們的原生之地,那塊土地給人類最開始留下的印象。
後來,在澳大利亞生活得久了,對“荒蠻”又慢慢有更多的理解,但有一點是不變的,所有的荒蠻,一定是因為有人類的參與;不然,那片原生之地,自然和諧,生死有序,怡然太平。 我最初登陸的悉尼,就這樣荒蠻地展開在我的眼前。
我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叢林,陸續地、被一小片一小片地開發著,砍些木頭、圍個籬笆、蓋點房子、生火做飯——我當家傭的那戶主人家,住的就是這樣一個人煙稀少的荒原裏的一處很顯眼的大房子。我見證了1842年的悉尼,這裏聚集了囚犯和看管他們的軍官,以及像我們這樣的窮得隻有一條命、於是就想在這裏拿命來賺點錢的年輕人。
準確的說,我從愛爾蘭來到澳大利亞,是跟中間人簽了三年的“賣身契”。之前說好的,我給一個英國軍官家庭當傭人,做些家務活。家裏的男主人Wills威爾先生每天早出晚歸,他的責任是押送和監管那些從英國過來的犯人們到指定的地點勞作。我每天的責任就是服從女主人的指令,照顧好軍官的家眷們。每周有半天的時間屬於我自己——每個星期天上午我都會獨自去教堂做禮拜。
作為一個虔誠的信徒來說,和我的住所附近的唯一一間教堂裏的傳教士結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當我們都從對方的愛爾蘭口音裏聽出了家鄉的味道的時候,我們自然會走得更近些了。
當著名的James Quinn柯因大主教還是一名被大家稱作是柯因的非神職傳教士的時候,我和他在悉尼相識。
那時候,他是一名充滿激情的年輕人,帶著同齡人罕見的閱曆一路走來,渴望成為一名真正的神父。把他派遣到澳大利亞、在人們所能想到的最艱苦的地方去布道,這是教廷對他是否能夠勝任神職的考驗。對他來說,既是在傳達神的旨意,也是在磨礪他的心智。在澳大利亞這樣一個幾乎被人類文明所遺忘的角落裏,他堅信神的指引能帶給我們光明。
記得當我第一次看到柯因站在講壇上發表演說的時候,從他背後的玻璃窗裏射進了無比燦爛的陽光,那些奔放的、閃亮的光輝被五顏六色的玻璃過濾後,煥發出溫暖的、祥和的光芒,然後,均勻地、慷慨地灑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個慈祥而又明媚的英俊輪廓。我記得他說,“耶穌說:‘你們要走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我記得他每次的演說都讓我深刻銘記並無比感動;而初見他時的那種沐浴著晨光的挺拔、如朝陽般健康而充滿活力的麵容,還有他深褐色的眼珠散射出的那種睿智而又親切的光芒,才最是讓我終生難忘的。
從那天起我就認定,他就是我可以抓住的那柄神的光束,足以照亮我的一生。
如果總結我在悉尼的三年生活,看起來那是給軍官威爾先生家當傭人的三年,可我更願意承認,那是我迷信柯因的三年。
三年裏的每個禮拜天,風雨無阻地,我都會穿上我最整潔的衣裙,早早地跪拜在教堂最靠前的位置上,聆聽著他的聲音。
在他和我最好的年紀上,他把他的生命交給了神,我把我的心交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