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讓生者有著不息的愛,讓死者有著不朽的名。記憶比生命更加長久。
正文

長篇曆史小說《藍花楹》第一章(上)

(2016-04-14 18:25:54) 下一個

藍花楹  作者:韋斯理

第一章(上)

出場人物:文森特叔叔

主題:逃荒

我的童年和少年裏關於愛爾蘭的記憶,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Moorland:荒原,那是望不到盡頭的原野和同樣看不到盡頭的貧窮。我的父母不慌不忙地在無數個炊煙嫋嫋的傍晚,一邊吃著全家一天裏唯一的正餐,一邊跟我傳授些他們擁有的生活的智慧。我的父親William McIntosh威廉出生於1800年,那一年,英國國王喬治三世公布了著名的《1800年聯合法案》,它宣告了大不列顛和愛爾蘭聯合後的“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於1800年誕生。因此,人們有時候稱我們是“英國佬”,有時候又說我們是“愛爾蘭人”。不過,這和我們的生活好像沒有什麽關係,無論是誰當國王,我們的貧窮始終如一。

當然,如果我們的國王好戰好勝的話,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的生活還是會受到很大影響的。經年累月地為帝國征戰,皇室需要不斷地囤積兵力以便戰時急需。我的父親就這樣無處可躲地成為了一名軍人。好在1815年喬治三世徹底擊敗拿破侖之後,國王把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內政、宗教改革方麵,仗就不怎麽打了,所以,我的父親當了幾年的兵之後完好無損地回到了老家,生下了我。

父親的軍旅生涯沒有給他的人生帶來任何改變。他既沒有立下戰功,也沒有得到晉升,和成千上萬最底層的士兵一樣,我的父親一無所獲地告別戰場回到了家,但很幸運地是他也沒有失去身體上的任何東西。當兵的曆史在他的麵容上留下的痕跡和一個常年躬耕土地的農夫沒什麽兩樣,在他身上我們沒有找到過槍傷或者刀疤一類的痕跡,但那些在馬背上奔跑的經曆在他的性格裏留下了太多的積澱,比如說,他在家裏的絕對權威、要求我們的絕對服從和忠誠,除了信仰天主,父親也是我們全家的信仰。有時候我們也會聽到爸爸說,當年他們的部隊駐地裏有很漂亮的女孩子進進出出,那種美麗過了幾十年以後浮現在腦海裏時都是記憶猶新的。那時候媽媽就會開玩笑問他,那麽漂亮的女孩子怎麽沒有吸引你留下來呢?這個時候,爸爸總說:“因為我知道,在我的家鄉,有我美麗的Mary在等著我。”小時候我喜歡追問爸爸,你說的是哪個Mary啊?是說的媽媽,還是說的我呢?爸爸的回答我永遠記得,他說:“我說的是你們兩個,你們是我的生命。”

感謝父親賜予我生命並視我為生命。遺憾的是,他還沒來得等他的小瑪利長大成人、等到由他親手把我交給另一個像他一樣視我為生命的男人的時候,他就病逝了。作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我承襲了他的信仰與愛、勤勞與忠誠——這四個詞語為我的一生帶來了最堅韌的力量。

在埋葬了父親的那一天晚上,疲憊不堪的母親把我緊緊地摟在了懷裏。她說,瑪利,就剩我們了,家裏沒有男人了,我們得像男人一樣養活自己,你是姐姐,要幫著媽媽照顧好弟弟妹妹們。那個晚上,我好像突然就從一個小女孩子變成了懂事的大人。

父親去世一年多以後的有一天,母親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那天,她很隆重地用黃油烤了許多的薯條,濃馥的黃油的香味,把我們家小小的餐廳烘托得像個高貴的殿堂。盡管在我們以馬鈴薯作為日常主食的愛爾蘭農村,土豆可以在巧婦手下翻出一百種花樣,但是最美好的做法還是黃油炸薯條,要是配上牛奶,那簡直會覺得是上帝剛剛光臨過我們家一樣。要知道,貧瘠的荒原上能吃上黃油、喝上牛奶,那是做夢都不敢去想的奢侈。在簡單的例行的祈禱之後,我們狼吞虎咽地消滅了盤子裏所有的食物,連縈繞在頭頂的香氣都不肯放過。之後,母親像變魔術一般居然拿出了牛奶······當時我就猜出來了,用牛奶來當飯後點心的晚餐,一定會發生什麽重大的事情。

和我預料到那樣,等我們吃飽喝好,母親跟我說:“瑪利,我考慮了很久,準備讓你跟文森特叔叔一家一起去澳大利亞,文森特叔叔在那裏給你找了份給有錢人家幫傭的差事。” 文森特叔叔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他家和我家大概就是一棵大鬆樹砍倒以後橫下來的距離。他家有兩個和我差不多大年紀的女兒,我們從小就像一家人一樣玩耍長大。文森特太太是個特別能幹的愛爾蘭女人,據說我媽媽生我的時候難產,還是文森特太太幫忙才保住了我們母女兩個的性命。

比起我的父母來,文森特夫婦他們顯得特別有遠見、有想法。他們說想去澳大利亞這事我以前也聽說過,但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事會和我扯上什麽關係。 母親接著說:“你馬上就是個成年人了,家裏太窮,過兩年你要是結婚的話,我們連一點像樣的嫁妝都拿不出來。給你找的這個差事能掙很多的錢,一年有6個英鎊。我聽你文森特叔叔介紹過,那戶人家是從英格蘭派駐到澳大利亞的軍官,你去他們家主要是做些家務,和文森特叔叔的兩個女兒一起。你是知道的,我們在農田裏辛辛苦苦耕作一年,連一個英鎊一大袋的好的土豆種子都買不起。”

我沒有疑問,也沒有反駁。我在這個家裏將近16年的生活,順從,知禮。

我是家裏年紀最大的孩子,如果我出力能為家裏其他人糊口,那是我的責任。

“文森特叔叔說,那是個軍官家庭。軍人可靠,爸爸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瑪利,媽媽猶豫了很久,但我還是讚成了文森特太太的提議。出去看看吧,將來,你的生活會比總是在這裏耕田種土豆要更好一些。”母親雖然言辭溫軟,但傳達了不容置疑的堅定。

我點頭。在我明白了為什麽那天能吃到黃油薯條、喝到牛奶的同時,也懂了更重要的道理。我知道母親在幫我賭一個未來。一個孤兒寡母的家庭能下的賭注已經不多了。常常會聽說哪個鎮子上的誰誰誰一家去了美國或者加拿大,過了幾年他們又會把剩下的親人也接走跟他們會合。遠走的家庭沒有人再回到愛爾蘭,料想他們都是在遠方過上了吃飽穿暖、比現在的我們過得要好的日子。但是,背井離鄉總歸是件冒險的事情。條件稍微好一點的家庭會折騰著去美國和加拿大,但是說是去澳大利亞,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我懂,我的母親終於被生活壓迫得想靠搏一點運氣來換一種活法了。如果我的母親再年輕一些,也許她更願意把自己流放到那個未知的地方。但是,她還需要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大雕一樣四處覓食,先喂養大窩裏麵依然還嗷嗷待哺的小鳥。而我,已經有了她一樣堅硬的翅膀和豐滿的羽毛——那就放飛我吧,飛到更遠的地方去——也許那裏不是荒原、而是綠洲。

十年後,當我和母親久別重逢的時候,母親老淚縱橫。

她說她感慨的不是我用財富帶給她的榮耀,她唯一感念的是,感謝上帝,讓她還能再見到我,再見到她心愛的小瑪利。

後來,母親問我,那年送你離開愛爾蘭的時候,你心裏有沒有怨過我?

我笑笑,告訴她:“向後看,能理解生活;但要生活得好,必須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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