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
引言
作者:韋斯理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題記
我叫Mary瑪利,1826年8月17日出生在愛爾蘭農村裏一個叫做Kilkishen的小地方。我的父親William McIntosh,曾經是一名軍人。在愛爾蘭這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家中的男人個個剽悍有力,從軍之人就更加威武得多。我的母親叫Mary,她傳統而謹慎地操持著這個貧窮卻人丁興旺的大家庭。作為父母最喜歡的女兒,他們讓我沿用了母親的名字。
我是一個沒有秘密的女人,但是,人們不信。我的一生本應平淡無奇地度過,就像世間那幾十億的芸芸眾生。原本我隻想做一個恪守婦道、相夫教子、從一而終的女人——我做到了。不過,在這樣的經曆之外,我還承載過世人無限的仰慕和妒意,也肩負著比鞭屍還殘酷的唾棄。世人說我是魔鬼。後來,他們又改口說,那是傳奇。這些所謂的傳奇不是我的希望,因為我深有體會的是,所有以傳奇的名義植入歲月的痕跡,都隻會剩下比歲月更加斑駁的嚴酷與蒼涼。
我曾經見過許多燦爛的鮮花,後來才知道她們深埋的傷痛——因為她們就如同我的人生。我曾經以為那些苦痛遙不可及,後來才知就在身旁。當我一個人帶著五個未成年的孩子承受著世人紛遝而至的謾罵、侮辱和攻擊的時候,誰都無法理解我的絕望。從那時候起,我變得無比懷念著那片叫做Moorlands荒原的地方:遠離人類,遠離那些可以殺死人的目光,像荒原裏的麋鹿或者樹熊一樣自生自滅,那就是我生活中的最大夢想。
在一個叫做海沙門的荒野小鎮上,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們離群索居了七年。在日漸繁華的都市之外,我們住在海邊的一幢原始的木質小房子裏。和它背靠的原野以及麵臨的大海比起來,我們的房子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就像我們的人生。我們住的院子裏有一棵挺拔的大樹,它叫Jacaranda——藍花楹,昂首迎風屹立。聖誕節快到的時候,它就會開出滿樹的花朵,藍紫色的,絢爛得鋪天蓋地,空靈得像來自仙境的色彩。我帶著孩子們一起,在那棵藍花楹的樹下,自己修剪著小小的花圃,架起著矮矮的柵欄。那七年的時間裏有我一生中最難捱的時光。但是,站在自己親手種下的藍花楹的樹冠下,看著孩子們奔跑追逐,聽著他們快樂的尖叫······那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我會覺得,我就是那樣一棵樹,孤獨地生長在荒郊野外。我的絢麗不是為了討好任何其他的人。我炫麗,因為天生如此。我用七年的時間看到了自己的脆弱和堅強。有時,一片飄零的藍花楹花瓣就會勾起我的心事讓我淚流滿麵,有時,回頭一望,發現自己已經咬著牙走過了最絕望的辰光。
我從愛爾蘭的荒原中走出,慢慢地又回歸到另一片土地上的一塊荒原之上。上帝把我裝進了一個潘多拉的盒子裏。世人指著盒子說,那是傳奇。一個與世無爭、安分守己的女人需要成為傳奇嗎?讀完我的故事後,你們會知道我的答案。 我極力抹去我在這個世間存在過的任何痕跡,縱使有心人尋遍昆士蘭的所有報章文獻和曆史館藏,你們也找不到我的任何照片、畫像或者筆跡、文書。是的,這是我的刻意所為。還有,我以絕對的權威,要求我的孩子們不要結婚生子,因為我想杜絕有更多的親人在“傳奇”這兩字的陰影下複製我的絕望。
曆史讓我無奈地如願以償。 我艱難地把五個孩子們撫養成人,卻沒有任何孫輩。
在上帝的悲憫和世人的注目之下,所有的恩怨悲喜,都在兩代人中劃上了句號。
我最小的兒子James簡沐石是幾個孩子中悟性最高的,最後由他來主持設計和建造的那個屬於我們家族的營地被命名為Moorlands House——荒原之地。這座在一個城市裏幾乎成為製高點的標誌性建築,孤獨而又傲慢地矗立於城市中心一塊巨大的坡地之上,河流、花台將它簇擁,天井、草坪為之點綴;還有那些高聳入雲的百年老樹和糾纏不盡的藤蔓,遮蔽了我們兩代人的所有念想。再雄偉的大廈,也不過是為了捍衛我們內心裏那片向往著愛與平和的荒原之地,好將那些無知又無妄的冷眼與謾罵從我們的生活中隔離開來。
我們的家園Moorlands House建成的時候,我和孩子們的父親已經在離他們不遠的墓地Toowong Cemetry裏長眠了許多年。 墓地與家園在每一個朝霞滿天的清晨和夕陽餘暉的傍晚對望著,沉默的氤氳裏流淌的都是與世隔絕的氣息。
盡管Moorlands House有十幾公頃的遼闊,但若是用來囚禁幾個年輕的靈魂,它與墓地的方寸之間,又有什麽分別?
好了,我所有的孩子們現在都躺在了我們的身邊,安安靜靜的,就像當年他們還是我懷裏的嬰兒那樣。死亡讓我們團聚的理由是,我們終於可以不必糾結於救贖與永生。
屬於我們家族產業的Queen Street Mall皇後大道購物大街、Royal Exchange Hotel皇家客棧和Milton米爾頓商區、由我們主要捐資修建的羅馬天主教St Stephen’s Chapel聖斯望大教堂、University of Queensland昆士蘭大學、以及後來在我們家族的土地上建造的South Bank Parkland南岸公園和1988年世界博覽會原址,始終都是這個城市、甚至這個叫做澳大利亞的國度裏最著名的景觀之一。在Moorlands House的地域上蓋成的Wesley Hospital韋斯理醫院是代表著澳大利亞最高醫療水準的私立醫院。人們還是保留了簡沐石當時主持建成、並生活到辭世的Moorlands House這幢三層高樓,它因在二戰期間作為教會孤兒院而被載入史冊。
世人逐漸淡忘了我們。他們愉快地在我們曾經的家園上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我們隱約還能聽到一些遙遠的聲音在說,你們是魔鬼。 終究不過是一場過往,交付於時光來見證:我們與世人,不過都活在荒原之上。
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一份文書。無論在我的墓碑前你們如何評價我的一生,我都能守著我的先生、我的母親和我的孩子們安靜地長眠下去。誰走進我的生活中,那是上帝的安排;誰停留在我的生活裏,那是我的決定。活著的時候,我太累了——大概為的就是從終於睡下的那一刻起,可以無愧而悠然地,永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