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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生和市恩

(2016-08-03 11:56:01) 下一個

查中文資料,都說放生是佛家善舉。 

可是再查下去,好像這種做法隻在中國文化圈裏有。佛家祖師爺釋迦摩尼並沒有教導過誰做這種事。 

有人爭辯說人家天竺原版的佛教也講放生的,說大乘佛教的《梵網經》卷下有雲: 

“若佛子以慈心故,行放生業: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無不從之受生,故六道眾生皆是我父母,而殺而食者,即殺我父母,亦殺我故身。 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風是我本體,故常行放生。生生受生常住之法,教人放生;若見世人殺畜生時,應方便救護,解其苦難。” 

嗯,這裏倒真的是用了“放生”這個詞,不過這個是中文的翻譯。這裏的這個“放生”,它的原文是指什麽?你如果查“Brahmajala Sutra release animals” (”梵網經,釋放動物“),你找不到”釋放動物“的描述——如果有,那麽就會說這是在中國文化圈流行的做法,比如: 

To this day in China and Korea, Buddhists will go to the market to buy live animals, like fish and birds, to release them in the wild. (http://www.stephenbatchelor.org/index.php/en/compassion-in-action) 

翻譯: 

在中國和韓國,至今仍有僧人到市場買活的動物,比如魚或是鳥,然後釋放到野外。 

說到底,這還是個中國人的做法。 

至於《梵網經》裏說的那個“放生”,我想,人家說的其實就是最後那句話:”若見世人殺畜生時,應方便救護,解其苦難“。 

就是說,看到有人要殺動物,就去救護一下吧。 

(您如果打算身體力行,到生豬屠宰場去阻止人家殺豬,我敬佩您的熱情,不過建議先查詢當地法規,斟酌風險。不是每個屠夫都有一副好脾氣的。記住經文裏說的是“方便救護”。) 

也有人試圖找到更具體的實例。比如唐朝高僧唐道世在《法苑珠林》裏說,天竺的《金光明經》裏麵就有放生的典故。 

這個典故是怎麽說的呢?這個典故叫Jalavahana, (意思是“運水”)。故事內容是這樣:一位天竺僧人看到一個水塘裏有一萬條魚(怎麽數清楚的不知道。經文就是這麽說的),因為水源枯竭而有旱死的風險,於是他用二十頭大象運水到水塘裏,讓這些魚得以生存。
 
這個就是唐道世舉證的天竺聖地放生起源。 

您在這裏麵看到有”放生“的影子嗎? 

那些魚,自始至終都呆在水塘裏。沒人把它們揪上來,也沒人把它們“放”到哪兒去。 

我看到的依然是梵網經裏的教導:救護有難的動物。 

就是說,人家天竺原版的“放生”,正確的翻譯應該是“救生”。就是說,看到動物有難,就去救助一把。 

人家沒遭難的時候,您就別去多事了。如果您呆家裏看電視,忽然進來一群工人,說您家裏布置不對,為了學雷鋒要給您改進,然後就開始把您家裏東西到處挪動,您覺得享受嗎?您難道不想問一聲:“你們到底是為了幫助我啊,還是為了你們自己年終總結有成績可以寫啊?” 

其實,中國這塊地方說的”放生“,不是釋迦摩尼發明的,是中國人自己發明的。最早說到放生的是列子。《列子-說符》裏有這段: 

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於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競而捕之,死者眾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矣。”簡子曰:“然。” 

翻譯: 

邯鄲的百姓在正月初一日向趙簡子敬獻斑鳩,簡子十分高興,重重地賞賜了他們。客人問他什麽緣故,簡子說:“大年初一放生,能證明我有恩德。”客人說:“老百 姓知道您要釋放它,因而互相爭著捕捉它,被殺死的斑鳩就更多了。您如果想要它們生存,不如禁止老百姓去捕捉。捕捉了又釋放,恩惠和過錯並不能互相彌補。” 簡子說:“你說的對。” 

這個故事本來說的是:放生很虛偽。您如果愛動物,就別去招惹人家了。人家自己過得挺好的。你抓了動物再放走,那是裝13。

可是不知道怎麽的,後來大家讀故事就讀半截,讀到”大年初一放生,能證明我有恩德“,就哢嚓一下把後麵的都扔掉不要了。就記住放生則有恩。 

有恩有啥好處? 

可以得到回報唄。 

所以有個詞叫做市恩。就是說,給人恩惠作為投資,然後等著回報。 

所以聖嚴法師(民國僧人,1931年1月22日生,2009年2月3日卒)說:

放生的活動是基於眾生平等的慈悲精神以及輪回生死的因果觀念。所謂“吃它半斤,還它八兩”;如果能夠既戒殺又放生,當然功德倍增。 

 

“功德倍增”說得太精到了,準確詮釋了咱天朝一個傳統概念:積德。

積德者,積蓄功德也。

積蓄起來的東西都是為了消費的。積蓄錢財可以買驢包。積蓄功德可以買啥?

可以買福報,比如升官發財祛病消災。或者可以做免罪符,萬一哪天忍不住做了點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靠著這份功德積蓄,或許可以免遭天罰。又或者,今世得不到福報,來世可以投胎貴人家,做個富二代或是紅二代。

為了印證這種回報,《雜寶藏經》卷四有這樣的故事:一個通神的大和尚,用天眼看到一個徒弟七日之內必死。大和尚或許是為了保持佛門清淨,就讓徒弟回自個家裏去一趟,說你過七天之後再回來,但是沒跟徒弟說這是為的啥(其實意思就是“您要死您死外邊。別死我這兒”。隻不過這話不好意思直接說吧)。

然後呢,說這個徒弟良心大大的好,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處池塘決了個口子,池子裏的水嘩啦嘩啦流出來。可巧缺口旁邊有個螞蟻窩,被水給淹了,窩裏的螞蟻紛紛湧出來逃命,奈何水勢凶猛,眼看螞蟻就要全窩覆沒。小和尚慈悲大發,用袈裟包上土,把池塘缺口給堵上,這一來就救活了這些螞蟻。然後他就回家去了。

過了七天,小和尚按師父的吩咐回到寺廟裏。大和尚一看這廝活著回來了,大吃一驚,心裏尋思:咋的我這天眼能看岔了?還是這小和尚路上遇到啥異人點化?於是就問小和尚,你路上幹啥了?

小和尚以為師父懷疑他幹了啥犯戒的事,心裏發慌,就趕緊說我啥都沒幹(等等……不是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嗎?唉,算了。經書裏的故事從來都沒法較真,咱就看人家故事怎麽說好了)這大和尚他不是有天眼嗎?小和尚不說,他就用天眼再這麽一看,就看出來了,原來你小和尚路上救了一窩螞蟻嘛。

就因為這個功德,小和尚的生死簿就給改了,這小和尚非但沒在第七天上死掉,反而活了個高壽。
 
這個就是佛經裏的業報故事。

這故事您看明白了吧?這意思就是說,行善可是有福報的。
 
所以,放生是一門經濟學,不能隨便放,需要有營銷概念,包括法人形象、廣告效應、成本核算、盈利空間等等,都必須有周詳的考慮。

知道了這個原理,再看看那個天竺僧人趕著大象拉水的故事,就發現那個檔次實在太低了。那都好意思叫做放生?按我天朝規矩,這場合如果要放生,正確做法應該這樣: 

  1. 讓一批人去把水塘裏的魚都捕撈上來。可以直接組織,也可以婉轉誘導。
  2. 把這些魚賣下來。 告訴他們你要放生。這或許能爭取到還價優勢。
  3. 把魚倒回水裏。如果有人圍觀,動作宜輕柔,表情宜端莊。酌情念一些相關經文。如果不確定哪些經文相關,就念“南無阿彌陀佛”也可以(聲音要大),然後開始向佛申報訴求(這個可以聲音小一點,或者內心默念)。根據先例,訴求的路子很寬廣,升官,發財,入學,驅病,桃花運,白富美,賭場翻本,什麽都可以。請求要明確,不然佛祖不知道您這番折騰為的是什麽,您這些魚可能就白抓白放了,抓的過程中死去的那些魚更是白死了。 
  4. 回家等福報。 

這就是我東土推崇的放生程序了。

放生的人對這些程序都很熟稔,他們不愛費功夫考慮的有這麽一些: 

  • 放生的地方是不是適合這些動物生活。這個人家不操心。人家又不是動物學專家,人家隻是求個福報,哪裏能操心這麽多瑣碎事情。所以他們不會把抓來的動物放回原來的棲息地。那些棲息地大抵都是人跡罕至的荒野,到那兒去放生,誰能看到?沒人看到,咱圖啥啊?
  • 因為同樣的思考(或者說,思考的空白區),腦殘度高的放生者,甚至會把家養動物放生到野外去。這麽做的結果自然是這些動物的死亡——家養動物不能適應野外生活的,絕大部分流放到野外的家養動物都會迅速死亡,不是因為缺乏捕食能力就是因為不能應付野外天敵和疾病。但是放生人士不需要考慮這個。咱放生是要積蓄功德。那些動物以後會怎樣,那是動物專家才去操心的事。咱不管那個。 
  • 把這些動物放生到這個環境,會不會破壞生態平衡。這個人家也不管。啥叫生態平衡?沒聽大師說過。咱是念佛的。你們那些高端名詞咱不懂。 
  • 放生會不會對當地居民有害,比如把毒蛇放到居民區會不會咬人。這個人家也不管。咱是放生動物,是給動物施恩。居民又不是動物,關我什麽事?(您別認為這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發生多次了。比如2012年台中海濤法師率人將近百條眼鏡蛇在居民區放生,號稱“隻要念經蛇就不會咬人”。) 
  • 放生會激發山民捕捉動物,捕捉過程會導致動物傷亡。這個問題,放生人士也不會費心考慮。反正人家沒看見。人家隻是說我要收購動物,對吧。如果山民因此傷害到動物,那是他們不小心啊。那造孽的是他們。我放生是我積德。不相幹的。 

關於放生人士對於動物習性的無知,我正好看到一條微博,可以供大家做個參考:http://weibo.com/1407020312/Ai43GdNVj?type=comment#_rnd1432476535108

內容:

“放生的天,是那麽湛藍,吉祥的大紅毫相光加持而來,輕輕地把魚放生入水庫,此身更向增上解脫。有一鯉魚缺氧,慈悲師姐嘴對嘴呼吸,魚兒靈性得度。放生圓滿,回眸見山上一塔,不近不遠,預示什麽?拈花一笑,各人自解”

配的圖是他那位放生的師姐站在岸邊,手裏端著那條“缺氧”的鯉魚,對著鯉魚的嘴裏吹氣。

這就是他們給鯉魚解決缺氧的辦法。

不知道鯉魚是用腮在水裏吸取氧氣的人,卻敢玩什麽“放生”。如果我是一條魚,我隻能祈求我千萬別落到他們手裏。

放生的人在乎的是這場行善大戲之後能換來的福報,而不在乎他們的放生行為對動物、對他人、或是對環境會有什麽惡果。所以吧,他們覺得需要放生了,那麽他們是不會說等到有動物真的遭難他們才出手的。他們急著要積德呢。那麽,如果真有啥動物遭難那是最好。遭難的越多越好。這直接給他們提供了積德機會。要是沒有啥動物遭難,那就放出風聲,咱等著放生呢,咋還沒動物遭難啊?山民們領會精神,立刻上山抓鳥。抓來之後讓善士們一看,誒呀這麽多鳥都在受難啊,多可憐。咱趕緊給放生。於是把鳥買下,浩浩蕩蕩來到郊外給放走。這個“德”就積好了,就等著領取福報了。至於那些給他們抓來折騰的鳥是啥心情,抓鳥的時候有多少鳥給折騰死了,說了,人家不在乎。就算有時候想到這個問題,我想,人家肯定也是覺得,為了咱佛家人積德行善,你們做這點犧牲算啥啊。這是榮耀呢知道不?

放生這種事,隻出現在中國文化圈裏,這是不是說明咱這塊的人對動物特別有愛心?

說句大實話,放生跟愛心真的沒有關係。 

怎麽算對動物有愛心? 

真正的愛心體現,不需要這麽轟轟烈烈地做演出的。對動物的愛心,大可以體現在身邊的小事上,比如,在路上開車,看到有野生動物路過,就停下車,讓它們能安全過路。比如,看到路邊的野兔在吃草,就多繞幾步路,別驚動它。 

您如果稍微有點歲數,可能會知道,早幾十年前,天朝是沒有寵物狗的。那時的狗都是“中華田園犬”,就是大土狗,沒品種的。而且基本隻有鄉下能養狗。如果那時候您到過鄉下,您就會知道,在咱天朝,動不動就打家裏的狗是普遍現象。城裏人如果養狗,當年也是這樣,有事沒事就打狗。不是說狗犯了啥錯,就是找個對象欺負一下出口惡氣。現在這情況或許好一些,寵物狗大概沒人舍得打。“田園犬”,看人。即使是現在,也不都人人都能克製打狗的衝動。 

我剛到國外時,最深的印象之一就是這裏的狗對陌生人都這麽親近。除了天性暴躁的幾個品種(比如比特犬,但這種惡犬通常不會出現在公共場合),路上遇到的狗都跟陌生人親,願意讓人撫摸,願意跟陌生人玩鬧。為什麽?因為這裏的常態是把狗當作家庭成員,不會打狗。所以狗跟人之間就沒有那種敵對情緒。 

他們對動物的這種尊重和保護體現在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裏。所以這裏的野生動物膽子都很大。野鹿野兔會隨意在社區遊蕩。辦公樓前麵的草地上常常看到野鴨野鵝在吃草,人走到它們身邊它們最多也就挪開兩三步,不會飛走。野鳥也能跑到裏離人很近的地方覓食,甚至敢直接飛到人手上吃東西。在景區常常能看到有膽子大的鬆鼠或是花栗鼠跑到人跟前討吃的。 

可是這裏沒人用“放生”這種宏大儀式來表示“我們愛動物”。 

他們如果想表達愛心,可能會捐贈,可能會做義工,做義務消防員,為過馬路上學的孩子疏導交通,到石油泄漏的海邊拯救海鳥。但是沒人想到去買動物然後放生。 

不知道您有沒有留意到這個現象:在一個國家,如果對兒童的保護體現在法律裏,體現在人們日常生活的一舉一動裏,那麽這個國家多半就沒有兒童節這種東西。

人都是這樣,缺什麽的就喜歡證明自己有什麽。真的有了反而不需要證明了。 

所以,我想對放生人士勸一句:您如果真有愛心,別折騰什麽放生了。那證明不了什麽。真有愛心,路邊的小狗看著您搖尾巴的時候您去陪它玩兩分鍾,那就挺好。或者,看到有受傷的小鳥就帶回來,懂救助您給救助,不懂就交給動物保護組織。這就叫愛心。別靠折騰動物來給自己買應許了。那不叫施恩,那叫市恩,是拿動物做籌碼來跟(漢化的那個)佛祖做福利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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