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1月16日,中國廣東順德出現第一例薩斯病例。
薩斯是英文SARS的音譯,SARS的全稱是 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mdrome,就是“嚴重急性呼吸係統綜合征”。這個病,中文文獻一直都把它叫做“非典”。但是這麽用詞是有問題的。“非典”的意思是非典型肺炎,這是對一係列原因不明的肺炎的統稱。薩斯已經查明是冠狀病毒導致,並非原因不明,所以我們應該按國際規範,叫做嚴重急性呼吸係統綜合征,或者按英文縮寫簡稱薩斯。天朝官府之所以堅持把薩斯叫做非典,我的理解,大概是想減輕外界的譴責吧。因為是一個“非典型”的疾病,那麽當初我們對疫情的隱瞞和控製不力都是可以諒解的了。
一月底,廣州方麵已經意識到,從順德發源的這個病,是一個傳染性疾病。當然,官方對外發布消息的時候還是很輕描淡寫,無非就是“春節前夕廣州出現非典型肺炎病例”之類範文字句。
疫情已經延續了幾乎三個月之後,2月10日,北京方麵終於通知了世界衛生組織,但還是沒讓世界衛生組織的人到廣州實地察看。從後來的事件來看,北京方麵一直致力於讓世界衛生組織覺得,疫情在中國很輕微,不需要采取重大措施。
北京不讓世界衛生組織介入,我們先不假設是為了保護政治形象或是商業利益。我們假設是因為北京方麵自認為有能力控製疫情。
北京展現出了這種實力嗎?
從2002年11月16日出現第一例,到2003年5月21日最後一例薩斯病人出院,前後半年,大陸本土內五千多人感染,349人死亡。
如果您不知道一次疫情遷延半年算長還是短,咱接著說。
說什麽呢?說一個發生在越南的故事。
2003年2月26日,一個美籍華人陳強尼(Johnny Chen)在廣東停留了三天。然後,他要去新加坡。
經過越南河內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病了,發燒,渾身酸痛。於是他到河內最好的私立醫院越法醫院去看病。
起先越南醫生覺得他得的是禽流感。可是病人病情迅速惡化,呼吸越來越微弱,於是越法醫院的醫生覺得需要找更厲害的專家來看看。
找誰呢?
當時河內有個意大利醫生,叫卡洛-烏爾班尼,是世界衛生組織派駐東南亞的兒童寄生蟲研究專家。
2月28日,越法醫院的醫生們請來了烏爾班尼。
烏爾班尼詢問了情況,檢查了病人,發現這個病人肺部X片出現嚴重炎症跡象。這是病人呼吸衰竭的原因。烏爾班尼以他敏銳的洞察力,意識到這不是流感,也不是一般的肺炎,而很可能是一種以前沒有記載的新型傳染病。他當時的描述是:這可能是一種“嚴重的急性呼吸係統綜合征”。
能識別出這是一種新型傳染病,並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烏爾班尼做了一個敬業的醫生該做的:2月28日當天立即通知世界衛生組織,河內發現一種呼吸係統疾病,有高度傳染性,必須做好防止疫情擴散的準備。
考慮到這種新型疾病有高度傳染性,而且有很高的死亡率,烏爾班尼不是提供了診斷就走人,而是留在越法醫院,組織醫務人員做最大努力,指導他們采取各種應對措施,隔離病人,控製醫患接觸方式,加強設施消毒,使用高強度口罩和雙重工作服,盡量防止疫情擴散。
5天之後,陳強尼生命垂危,被轉送香港醫院治療,這時越法醫院裏已經有7位醫務人員感染薩斯。醫院方麵意識到情況嚴峻,對職員提出的要求是:如果家裏子女幼小的,可以選擇不來醫院上班。單身的,和子女已經成年的,請自願報名參加搶救小組。
確實有一部分職員選擇了不來上班,後來世界衛生組織報告的越南和香港醫院人手不足,就是因為有職員選擇不來上班。
不過,堅持在醫院搶救的人還是很多。內科人手不夠時,兄弟科室,包括眼科醫生,都有過來幫忙的。其中一些特別敬業的醫務人員,為了防止意外把病毒傳到外麵,整個疫情期間一直住在醫院裏。
烏爾班尼的太太叫喬日尼,當時她跟三個孩子都在河內。烏爾班尼跟傳染病打了十幾年的交道,作為烏爾班尼的妻子,喬日尼當然知道傳染病的凶險。她一度試圖阻攔烏爾班尼到醫院去。她說,你是兒童寄生蟲病專家,不是呼吸係統專家。你已經報告了疫情,盡到了責任。然後你就等外界援助到來就好了——不為別的,你為三個孩子想想。如果你被傳染了,我們怎麽辦?
烏爾班尼的回答是:這種時候我不去看病人,那我來這裏是為了什麽?查郵件?看公文?參加宴會?
3月11日赴泰國參加學術會議之前,烏爾班尼一直都在越法醫院工作,一天都沒有離開。
他到醫院,不是坐在辦公室裏指導別人幹活。他自己親自看病人,詳細記錄症狀和檢查結果,給病人采集血樣,送WHO做分析。美國疾病控製中心3月25日從血樣裏分離出冠狀病毒,提示這種疾病是病毒感染,最早的血樣就是烏爾班尼提供的。
這裏我們需要短暫閃回到北京:北京方麵,在疫情出現之後的很長時間裏,似乎一直對國際合作沒有興趣。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文件(http://www.who.int/csr/don/2003_07_04/en/ ),北京方麵一直到3月10日才向世界衛生組織提出實驗室技術援助的要求。在那之前,中國一直堅持“自主研究”,而且這種研究一度還真的出現成果:中方媒體2月18日宣稱,非典型肺炎的致病源已經成功分離,“非典型肺炎的病原基本可確定為衣原體”。
這個研究成果讓中國官員們很高興,但是這個“成果”,害苦了國內和國外的一大批百姓。
衣原體感染是通過性接觸傳播的疾病,而且可以用抗生素治療,所以危險性遠遠不如薩斯這樣的烈性傳染病。這種錯誤判斷跟中國本土疫情控製的拖延是不是有直接關係,或許難以做結論,但是這種定性肯定會讓一些病人,包括醫學院的退休教授,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於是繼續到境外旅行。
而那導致了薩斯疫情迅速向全球擴散。
我們接著說烏爾班尼的故事。
烏爾班尼知道,僅僅在越法醫院內部做防疫是不夠的。陳強尼剛從外國入境,而越南境內從未出現過這種病例,所以這個病的源頭極有可能來自境外。而這種疾病傳染性極強,所以必須在全國采取措施,尤其需要迅速在邊境口岸增設疫情檢查。
於是他請求代表世界衛生組織跟越南衛生部官員緊急會談。
這裏應該高度讚揚越南官方。烏爾班尼從醫學角度考慮,建議越南官方對國際社會公告疫情,呼籲援助,對所有邊境口岸做疫情監控檢查,隔離可疑人員。這些做法能防止疫情擴散,但是肯定會對越南的經濟造成衝擊:大批商人會取消正常業務活動,旅遊消費會急劇減少。另外,如果越南官員很在乎麵子的話,可能會認為,對國際承認本國出現烈性傳染病,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是有損政府形象的。
這種顧慮,在官場討生活的當然都會有,這也算是人之常情。不過,烏爾班尼是一個很敬業的醫生,在越南老撾柬埔寨的多年辛勤工作,讓他深得越南官方的信任。3月9日星期天,經過4個小時的會談,烏爾班尼說服了越南衛生部。越南官方同意一切照烏爾班尼的建議去做。即刻向國際請求援助,邊境口岸對所有出入境人員檢查可疑症狀,所有醫院防疫措施立即升級,派軍隊守衛越法醫院,嚴格控製出入。
世界衛生組織接到烏爾班尼報告的當時就意識到事態嚴重,3月9日跟越南衛生部的緊急會議製訂了越南境內的防疫措施,然後3月12日,世界衛生組織對全球發布了疫情警告,並且迅速派專家到越南協助控製疫情。除了世界衛生組織,美國疾病控製中心也派來專家。無國界醫生組織不僅派人,還送來一批為應付埃博拉疫情準備的高密封防護服。
這些快速並且高強度的措施確實起了作用:4月28日,世界衛生組織宣布,越南已經連續20天沒有出現新的薩斯病例。也就是說,越南實際上在4月8日就已經控製了薩斯的傳播。
從2月28日烏爾班尼第一次見到薩斯病例,到越南境內控製薩斯傳播,一共39天。越南國民總感染人數63人,死亡5人(這5位死亡的都是醫務人員)。
還記得中國方麵的數字嗎?
中國方麵,即使到2004年仍然有零星病例。我們就以2003年5月21日(當年確診的最後一例薩斯病人出院)為大爆發的結束標誌吧。那麽,薩斯在中國這次疫情共延續了187天。
整個疫情裏,中國感染5328人,死亡349人。全球感染8273人,死亡775人。
中國跟越南的對比:一邊是187天疫情,5328人感染。一邊是39天疫情,63人感染。
河內疫情迅速得到控製,烏爾班尼的及時診斷和通報是一個重要原因。不過,越南政府的開明態度也確實必須點讚。用新英格蘭內科雜誌一篇文章的描述:“在某種意義上,河內薩斯疫情的故事,是把大眾健康置於政治考慮之上的一個最佳案例。”(http://www.nejm.org/doi/full/10.1056/NEJMp030080 )。
這話有點文。用口語來說,就是:河內官員在這次疫情處理中,把老百姓的健康看得比政府的麵子重要。
如果,第一次出現薩斯病例的時候,中國也及時邀請一位烏爾班尼那樣的醫生參加診治;又如果,中國的官員也像越南官員那樣放下政治考慮,從一開始就積極跟國際合作,盡最大努力控製疫情,或許中國不會有這麽多人死亡,世界不會有這麽多人死亡。
中國方麵撤銷了張文康的衛生部長職務,算是對國際一個象征性的交代。可是,那些死去的人卻是不能複活了。
烏爾班尼以他的洞察力和對生命負責的態度,及時通報疫情,讓世界衛生組織得以迅速在全球展開警戒和監控。他的這項努力,讓薩斯在越南的傳播範圍降到最低限度,有力遏製了薩斯病毒在全球範圍的傳播,由此產生的國際關注,最終也迫使北京方麵在4月下旬公開信息,認真采取有效措施,讓中國境內的疫情在5月中旬也得到控製。
但是,烏爾班尼自己沒有逃過這一劫。
過於密切的接觸病人,讓他自己染上了薩斯病毒。3月11日,在前往泰國參加會議的路上,他開始發燒。
身為醫生,他立刻做了最壞的打算,在飛機上就開始避免一切可能傳播病毒的動作。飛機一落地,他主動請求隔離,讓到機場接他的當地同事保持3米的距離,然後請同事叫救護車。救護車一個半小時之後才到來。烏爾班尼進入醫院之後就被按最高級生物安全要求做全麵隔離。他太太喬日尼來到醫院也隻能通過對講機對話——實際上,喬日尼趕來之後,多次探望烏爾班尼,但烏爾班尼總共隻蘇醒過一次,其他時間一直靠呼吸機維持生命。
2003年3月29日,薩斯病毒徹底摧毀了烏爾班尼的肺髒。上午11點45分,烏爾班尼在曼穀去世。
去世之前,最後一次意識清醒的時候,烏爾班尼提出兩個要求:第一,請一位牧師為自己做臨終禱告。第二,死後把自己的肺髒切下來做研究,盡快查清楚這是一種什麽疾病。
烏爾班尼沒有活著看到研究結果,但是他的同事們沒有辜負他。18天之後,4月16日,世界衛生組織在日內瓦宣布,經過現代版科赫法則檢驗,已經確認了薩斯的致病原。那是冠狀病毒的一個變種。
原因確定之後,曾經有人打算根據病毒特征給這種疾病起一個名字,但是後來為了紀念烏爾班尼,大家同意就沿用他剛剛發現這種新疾病時隨口說出的病名:嚴重急性呼吸係統綜合征,就是薩斯。
目前薩斯病毒在全球範圍已經被控製,除了在戒備森嚴的醫學研究機構裏還保留一些樣本,社會上已經沒有“野生”的病毒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