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改嫁就得在漢朝

李清照幾乎可以說是一個悲劇美的經典範例。人是才華出眾堪稱人傑，可是一生無數坎坷。生在靖康年間本來就夠嗆。那是中國被金人切割撕扯最後失去半壁江山的年代，李清照因為金人南下不得不多次逃亡。

這個是整個國家的亂象。至於她自己的小家，丈夫趙明誠雖然也算有才，但也就是玩金石字畫（金石就是篆刻。那時候刻章主要是一種藝術情趣，做假發票假文書的不太多），文才不能跟李清照比。有一次趙明誠心中不服，試圖跟李清照叫板，三天不吃飯寫出五十首詞，跟李清照的一首詞混在一起給朋友看。朋友看完說這幾十首裏麵就三句寫得好：“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趙明誠隻好認輸。因為這三句就是李清照寫的。

本來才情差一點也不是什麽大事。李清照並沒有因為趙明誠才情不如就看低他。兩人一直感情不錯——直到後來李清照發現趙明誠其人人品很成問題。那時候的國策是能寫文章就可以當官，當官就是從學堂到茅廁什麽都要管，包括打仗平叛都要管。趙明誠因為能寫文章，所以給委任做建康知府。算他運氣不好，在任期間遇到下轄的武警叛亂。其實叛亂在策劃中就已經被察覺，下屬的軍官也來做了匯報，請示如何處置。趙明誠隻懂品玩書畫，哪裏懂什麽平叛，聽說有人造反他兩眼發直什麽都說不出來。當晚叛眾起事，府裏其他官員因為早有準備，所以順利撲滅。天亮之後來向趙明誠匯報，卻找不著趙明誠。一打聽，原來昨晚趙明誠聽說叛眾真的動手了，嚇得撒腿就跑，連城門都不敢走，從城牆那兒吊根繩子爬出城外逃走的。

因為這次的玩忽職守臨陣脫逃，趙明誠被革職。

李清照千年走一回的才女，忽然發現身邊的丈夫居然是這麽個軟骨頭。李清照自己是剛烈的人，從此對趙明誠的感情一落千丈。後來逃金兵的時候路過烏江，李清照寫了五言絕句一首：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話麵子上是讚項羽，趙明誠心裏明白那其實是在罵自己呢。就在這一年趙明誠病死了。是不是因為羞憤而死這個沒有根據下結論。但是李清照晚年對趙明誠失望至極，這個大概沒有異議。

可能是因為對前夫的這種失望，她心裏沒留下多少眷戀。加上亂世動蕩，一個女人難以應付，所以後來軍官張汝舟來求婚，她也沒管宋朝時候禮教的森嚴，頂風再嫁張汝舟。焉知嫁過去才發現跟張汝舟比起來，前夫趙明誠幾乎可以說是個聖徒。因為這張汝舟根本就不是衝著李清照的才氣來的。他娶李清照就是因為他聽說趙明誠生前收藏字畫無數。您要是看過《射雕英雄傳》，記得曲靈風的故事，就應該知道宋朝頗有不少好字畫，一幅畫能換一棟豪宅那樣的。這張汝舟就是衝著這些字畫來的。他可不知道李清照多次逃金兵，那些字畫早就失散了。

張汝舟發現李清照不是搖錢樹，立刻變臉，沒恩愛罷了，他還能動手打罵。李清照打架打不過武官張汝舟，但人是很硬氣。她要離婚。不過那是在宋朝。宋朝離婚可不這麽容易。那時男子休妻尚且要求有“七出”做根據。女子要離知（離婚），不說更難，起碼也要有等同的要求。而張汝舟雖然人品猥瑣，卻沒有觸犯“七出”。

好在李清照腦子好使，不僅能寫千古好詞，需要的時候也能研究法律。“七出”不犯，那我看你有沒有犯法。你犯法我就可以跟你離婚。張汝舟這種小人本來就很難活得手腳幹淨，果然李清照很快找到行跡，於是舉報張汝舟“妄增舉數”，就是虛報考舉人的次數獲得官職（您沒聽錯。那時候你如果考舉人達到一定次數，即使考試成績很爛，也可以獲得官職，大概是獎勵那種鍥而不舍的精神吧）。經查證屬實，於是張汝舟被革職流放，李清照也就成功離婚。

離婚的代價是坐牢。宋律明文規定，妻子告丈夫，即使證明所告屬實，妻子也要坐牢，就因為妻子是女人，女人告發男人是以下犯上，那就要坐牢兩年。所幸李清照那時雖然沒有萬貫家財，也還是有一點散碎銀子行賄。給“有關部門”提供了適當的滋潤，她實際隻坐了九天牢。

對李清照來說，坐牢九天可能不是最讓她苦悶的。真正讓她鬱結於心的，應該是那些道德燈塔們的臧否。因為她的改嫁，後世的道德家們有如下評論：

晁公武《郡齋讀書誌》：“然無檢操，晚節流落江湖間以卒。”

王灼《碧雞漫誌》中說：“趙死，再嫁某氏，訟而離之，晚節流蕩無歸。”

朱彧《萍洲可談》卷中：本朝女婦之有文者，李易安為首稱……然不終晚節，流落以死。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漱玉集》一卷，易安居士李氏清照撰……嫁東武趙明誠德甫。晚歲頗失節。

嫁錯人本來就夠堵心，花了坐牢的代價才擺脫這麽個小人，結果非但沒人同情，反而招來“無檢操”，“晚節流蕩無歸”之類的惡評。李清照晚年複習曆史之際，肯定很希望自己不是生活在宋朝而是生活在漢朝。

漢朝女子改嫁可沒這些壓力。那時候連皇親貴族也不覺得找離婚婦女做老婆有啥丟臉的。漢武帝劉徹他媽王美人就是改嫁的。王美人自己叫啥名字，史書沒寫。不過她媽倒是留下一個疑似小名的名字，叫臧兒。為了證明漢朝改嫁不稀罕，臧兒自己也曾經改嫁。先嫁王仲，生了王美人。後來改嫁田氏，生倆兒子。兒子沒故事咱不說他。說王美人。王美人第一嫁是金王孫。嫁了之後她媽媽卜卦（她這個媽媽也夠淩亂，怎麽不早點卜卦，都嫁了人了才想起來卜一卦），卦象說王美人命中注定大貴，是能到皇室後宮的那種富貴。於是臧兒就叫王美人離婚了。離婚之後就把王美人送進宮裏。進宮之後果然就嫁給了太子劉啟，然後就生了那個漢武帝。

漢光武帝劉秀的姐姐想改嫁這事也透著奔放。他姐姐湖陽公主（本名劉黃，不過可能因為這名字容易讓人想起化學試劑，所以一般大家都叫她的號，就是湖陽公主）死了丈夫，半點沒猶豫就開始考慮再婚。而且還不拘門庭，目標不是皇室貴族而是個公務員。當時劉秀知道她想改嫁，就問她看上誰了？她說你們辦公室那個宋弘好像蠻可愛的。人家心裏很想嫁給這個小幹部呢。

這個湖陽公主其實人品也夠不上牌坊級別。她因為包庇殺人犯法的家奴，差點害死洛陽令董宣。劉秀可能並不怎麽待見他這個潑辣有餘的姐姐，就說哎呀宋弘已經有老婆的，我不知道他願不願意換老婆呢。要不我給你試探一下他的態度吧。我把他叫來問問。你別露麵，你就躲在屏風後麵偷聽一下好了。

於是劉秀把宋弘叫來，問宋弘：“老宋，我聽說人升官了就應該換朋友，發財了就應該換老婆。這個好像也是人之常情吧？” （“諺言貴易交，富易妻，人情乎？”） 宋弘也不知道是天然的正直還是聽出劉秀那話裏麵的暗示，反正宋弘就說出了一個成為千古名句的標準答案：“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劉秀一聽就衝著屏風後麵說“事不諧矣”（老姐，這事沒戲了）。

有人說劉秀在這個事件裏麵扮演的是撮合不成功的角色。這個我有點懷疑。從他問的那句話來看，但凡不是豁出去公開做流氓的人，恐怕都不會說“陛下這話有理，人當官了就應該忘記舊友，發財了就應該換老婆。” 咱知道劉秀作為近似開國皇帝的大政治家，當然秉性是流氓一個，但是在那時，即使是劉秀這樣的流氓，也隻是悄悄的奉行流氓準則。公開的高調提倡做流氓，那時還不大可能做到。

不過據說湖陽公主沒能嫁給宋弘就跑河南伏牛山的練真宮修道守節，後半輩子沒再嫁人。要真有這事，那麽這湖陽公主雖然有枉法胡鬧的一麵，感情上倒也還夠執著。

可能因為漢武帝他老媽就曾經改嫁，所以漢武帝時代的朱買臣也不幸經曆了老婆強行改嫁的事件。當然這首先得說說朱買臣個性比較另類，確實不容易相處。老朱這人可以說是挺標準的一個混混，特別不拘小節的那種。混到40歲了家裏還是窮得不行，跟老婆打柴度日。本來窮就窮點吧，他老婆也沒因為他窮就說啥。可是他有兩個毛病他老婆看不慣。第一他喜歡讀書。您說讀書不是挺好嗎？如今的孩子，學校少一個小時的讀書時間家長都能急得撓牆的。可是他老婆不這麽看。他老婆覺得你窮吧就應該做實在事情，多打點柴好換銅錢買米。老花時間看那些古書那能換飯吃啊？這是他老婆的看法。朱買臣自己是知道讀書確實能換飯吃的，不過這是長線股，三兩天見不著回報，得十年八年的。所以老朱還是堅持讀書。這個還罷了。老朱另一個毛病尤其讓他老婆受不了，就是他喜歡唱歌。老朱後來當太守沒當樂手，那咱可以推斷他唱歌水平不咋地，就是個愛好。唱得不咋地那就你躲洗手間裏麵悄悄唱比較合適對吧？可是老朱這人不是不拘小節嘛，他出去砍柴，走大路上他就引吭高歌。這個他老婆特別受不了。丟死人了。他老婆多次抗議，老朱就是不改。終於有一天他老婆忍不下去了，說咱離了吧。老朱說別啊，我這已經40了，你再等等。我50歲的時候一定能發跡當官。他老婆說做你的大頭夢吧。就你這麽個缺心眼的老糊塗，還想當官？就堅持要離。老朱死活留不住，隻好給他老婆寫了休書。其實他老婆也不是說怎麽的無情無義。後來他老婆改嫁的是個小官，混得挺好的。有一次他們夫婦倆去掃墓，看到朱買臣還沒混出來，在墓地那兒瑟縮著又冷又餓，他老婆（現在得說前妻了）還跟後任丈夫商量，給他吃了一頓熱飯。後來朱買臣真的混出來了，當了會稽太守，衣錦還鄉的時候看到前妻跟她後任丈夫都在路邊，就讓隨行人員把他們夫婦倆帶進太守府裏給養著，管吃管住。他或許本是好意，沒想到他老婆很烈性子的人，可能回想起當初因為這麽些小毛病就拋棄了老公，如今老朱不記仇還對自己這麽好，覺得挺對不住的，結果他老婆居然就上吊自殺了。

再拿兩個名氣大的做例子吧。蔡文姬遠嫁左賢王之後回來又改嫁董祀，這事沒聽誰說長道短。卓文君就更別說了，改嫁不說，還私奔。這叫個豪放。可就這麽著都沒被人說壞話，反而成為千古美談。你說李清照怎麽就生在宋朝呢。她要生在漢朝，說不定也能改嫁一個司馬相如那樣的。真那樣，說不定還能多寫幾首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