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這樣一個廚子,走到哪裏,哪裏就出現一批傷寒病患者。政府想給她做醫學檢驗,以便查明原因,她卻勃然大怒,認為政府在迫害一個孤苦無靠的窮人。
這個廚子叫做瑪麗-馬龍(Marry Mallon)。
您如果沒聽說她這個名字,她的外號您有可能聽過。她的外號叫傷寒瑪麗。
瑪麗15歲從愛爾蘭移民到美國紐約。21歲開始工作。她沒受過高等教育。其實她可能連小學都沒念過。她唯一的技能就是做菜。所以她找的工作是廚子,大多數時候是給富人做家庭廚子。
1900年,她到第一家雇主家裏上班兩個星期之後,雇主家裏出現若幹傷寒病人。數字不詳,因為這是第一個案例,當時還沒有引起衛生部門注意。而瑪麗自己是不會記錄這個數字的。為什麽不記錄,您往下看可能會明白。
1901年,瑪麗服務的第二個雇主家裏人陸續出現傷寒,包括女主人。
接下來瑪麗去給一個律師做廚子。沒過多久,律師家裏8個人有7個患上了傷寒。
從這個時候到1906年,有幾年查不到記錄。因為,瑪麗每次都是雇主家出現一批傷寒病人之後,她就離開了。離開的時候從來不會留下聯係地址,這給後來試圖追查傳染源的衛生部門官員製造了很多麻煩。
下一個可靠的記錄是在1906年。瑪麗受雇的一家人裏,11人有10人患上傷寒。瑪麗隨即離開這家人,連換了三個雇主。事態風格依舊:她走到哪裏,哪裏就出現一批傷寒病人。
她的下一個雇主是紐約銀行家華倫。華倫把瑪麗帶到紐約牡蠣灣,一個星期裏,家裏的11人有6人患上了傷寒。
牡蠣灣是個富人區。這種地方出現傷寒病例是有點不尋常的。因為,傷寒杆菌是隨大小便排出,然後汙染食物而造成傳染。人如果有勤洗手的習慣,這種糞口傳播的疾病一般就不會有什麽機會。而在1906年的美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都已經知道洗手可以預防傳染疾病的道理,所以牡蠣灣這種富人區多年沒有出現傷寒這樣的“窮人病”。一個星期裏忽然出現6例傷寒患者,用當地三位常駐醫生的說法,這次爆發很“不合常情”。
後來還有更多案例,但我想已經不需要繼續列舉了。唯一值得說的是,其中一家被傳染的,家裏有人具有某種程度的學術好奇心,所以家裏人患上傷寒之後,他不僅僅是把病人送到醫院看病就完事。他跑去請了一個傷寒病專家來家裏調查一下。他想知道為什麽自己家裏忽然會出現這麽多傷寒病人。
請來的專家叫梭佩(George Soper)。梭佩是做研究的人,知道視野不能局限於這一家人。這需要用流行病學調查的方法,就是1853年英國醫生約翰-斯諾調查霍亂疫情的時候用過的那種方法,來大範圍比較疫情發生的規律,從裏麵尋找引人注意的特點。
梭佩原來就已經注意到最近這幾年反複出現的小範圍傷寒疫情,於是就調集了這些疫情的資料,比較各次疫情裏的各種變數,比如年齡,性別,職業,基本健康狀況,飲食習慣,衛生習慣,是否吸煙喝酒,旅行曆史,家庭最近接觸過的陌生人等等。
把各種數據對比之後,梭佩就發現,所有這些傷寒爆發的家庭或是單位,裏麵總是會出現一個人:一個中年婦女,名叫瑪麗,是愛爾蘭移民,工作是做廚子。
梭佩感覺這個瑪麗很可能是傳染源,那麽這就有必要盡快找到瑪麗,給她做檢查治療,並且采取措施防止疫情繼續擴散。
可是,他找不到瑪麗。
從檔案記錄看,瑪麗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這種奇怪“影響力”,所以她的生活已經有了一個模式:到一戶人家做廚子。一旦這家人開始出現傷寒,她立刻走人,而且走的時候從來不留下聯係地址。
所以梭佩不知道現在瑪麗到了哪裏。
不過,梭佩是有經驗的研究人員。他沒法從記錄裏尋找瑪麗,但是他知道有一個辦法可以找到瑪麗:從以往記錄來看,瑪麗肯定會不斷尋找下一個工作。然後,她很可能會在下一個雇主家裏造成新的傷寒爆發。所以,自己隻需要每天查詢市內各大醫院的新病例報告,一旦發現新傷寒病例,立刻順藤摸瓜。
下一個傷寒爆發很快出現。發生地點是紐約帕克街的一戶富裕人家。家裏兩個仆人患傷寒住院,戶主的女兒患傷寒死亡。
梭佩前去患者家裏調查,聽到家裏主人說新請了一個廚子名字叫瑪麗-馬龍的時候,半點都沒感到驚奇。
梭佩跟瑪麗見麵了。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梭佩驚訝萬分。
他對瑪麗說,鑒於您到過的家庭都相繼出現傷寒患者,我們覺得您很可能是一位傷寒杆菌攜帶者。為了知道這是不是實情,我們需要您提供大小便樣本,做一個檢查。
細菌攜帶者是一種病理現象。某些細菌,比如傷寒杆菌或是結核杆菌,進入身體之後,身體會調動一種免疫細胞來消滅細菌。這種細胞叫做巨噬細胞。有巨噬細胞參與的免疫反應是一種很激烈的反應。反應期間人會經曆發燒、腹瀉這樣的症狀。這些症狀持續太長時間的話,會反過來對人體造成傷害,所以人體自己有一個調控原則:這樣的劇烈反應,隻能有限期的使用,不能濫用。通常這種反應隻會持續2-3個星期。那之後,如果細菌還沒完全消滅,免疫係統會改變作戰策略,改用相對溫和的方式,比如抗體,來殺滅殘餘的細菌。這時候巨噬細胞會切換模式,從戰鬥模式恢複到日常維護模式,回家去處理相對不這麽嚴重的事件,比如身體衰老細胞的清理。
如果免疫係統從巨噬細胞抗菌戰略轉換到其他抗菌戰略的時候,身體裏還有一些沒殺死的細菌,這些細菌可能已經被巨噬細胞吞噬到肚子裏,但是因為戰略轉換,巨噬細胞從殺敵模式轉為維和模式,那麽這些已經進入巨噬細胞肚子裏的細菌就不會被殺死,反而能在巨噬細胞裏常駐下來,在那裏繁殖後代。
它們住在巨噬細胞肚子裏,毒性受到抑製,所以它們不能導致宿主患病,但是因為巨噬細胞已經切換模式,所以也不會殺死這些殘餘細菌。於是這個人現在就變成了這種細菌的攜帶者。
在這個階段,病菌攜帶者自己不會出現症狀,但是他們身體裏的這些病菌仍然是會繁殖的,繁殖之後仍然可以從腸道和尿道裏排出,汙染周圍環境,所以,他們仍然可以傳播這種疾病。
瑪麗就是這樣的一個攜帶者。所以她自己沒有傷寒病的症狀。從病理學來說,在那之前她很可能曾經有過症狀,隻不過她體質強健,挺過來了,變成了病菌攜帶者,所以在這個階段,她自己沒有傷寒症狀,但是她能把傷寒杆菌傳給別人。
糟糕的是,瑪麗沒有任何衛生概念。她飯前便後從來不洗手。用完廁所出來就可以直接用手去拌生菜色拉。
於是她就把傷寒杆菌傳播出去了。
這是醫生們知道的傳播機製。但是缺乏現代科學知識的瑪麗堅決不認可這種說法。我自己沒病,我怎麽可能傳染什麽病?我才不會給你們弄什麽大小便樣本。你這該死的魔鬼趕緊滾!(史載瑪麗曾經對梭佩醫生爆粗。)
梭佩試圖曉以大義:我們確實沒有權利強行要求您提供樣本,但是如果不查明真相,假如您真的是傷寒杆菌攜帶者,您可能會讓更多的人感染。您前任雇主的女兒已經因為傷寒死去。我們難道不應該盡量防止這種事繼續發生嗎?
瑪麗躲進廁所,把門鎖上,不再跟梭佩醫生說話。
梭佩隻是個研究人員,沒有執法權,隻好離開。
但是梭佩知道,即使瑪麗自己沒有傷寒症狀,即使她自己不需要接受什麽治療,她不能繼續去當廚子,這個是肯定的。不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受害。
他向紐約市衛生局匯報了情況。衛生局派來一位叫貝克(Sara Baker)的女醫生,以政府名義要求瑪麗配合檢查。瑪麗仍然毫無通融餘地,聲稱“我沒做錯什麽事。政府是在迫害我”,然後揮舞著一把切肉刀,要趕走貝克醫生。
貝克隻好請警察配合行動,強製拘留了瑪麗。拘留期間,在監獄修女的協助下,當局迫使瑪麗提供了大小便樣本。檢驗證實她膽囊裏有大量活動的傷寒杆菌。按當時醫生的意見,如果能切除膽囊,可能可以讓瑪麗不再是攜帶者。政府建議瑪麗做膽囊切除術,費用由政府承擔。但是瑪麗堅決拒絕了。她甚至不接受改行的建議,堅持認為自己有權繼續做廚子。
婉言相勸無效,政府隻好依據紐約憲章1169和1170條,把瑪麗送到紐約東邊一個幾百米寬的小島上,在那裏的一個診所裏隔離生活。
3年之後,衛生局專員坡特跟瑪麗見麵,跟瑪麗提出新的建議:你隻要以後改行不做廚子,並且保證遵守衛生要求,就可以恢複自由生活。瑪麗表示同意以後不做廚子,然後簽署了一份保證書,說“今後將采取衛生防範措施,以確保跟本人有接觸的人不會被傳染疾病”。
1910年9月19日,瑪麗返回紐約城。市政府為她安排了一個洗衣婦的工作。但是瑪麗覺得這份工作工資不如做廚子,於是很快用各種化名繼續給人做廚子。因為她繼續用老戰術回避追蹤,在接下來的五年裏她成功逃避政府監督,到不同的地方給人做廚子。跟以往一樣,她到哪一家,那家人就紛紛染上傷寒。從這樣的後果推測,瑪麗的洗手保證書也隻是一紙空文。她顯然仍然沒有養成洗手的習慣。
梭佩根據自己對瑪麗的了解,從瑪麗出院的那一天起就擔心瑪麗再次導致傷寒爆發。如其所料,瑪麗出來沒幾個星期,紐約各處就接二連三出現傷寒爆發,跟原來的規模和節奏極其相似。梭佩知道那肯定是因為瑪麗。他想找到瑪麗,阻止她這麽幹。但是瑪麗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為是違法的,會被追查,所以她比以前跑得更快,雇主家裏一出現病人她就走人,所以等梭佩接到醫院的新病例報告的時候,按照病人家庭住址去找瑪麗,總是遲了半步。
直到後來有一次,瑪麗自己把漏子捅大了。
1915年,瑪麗到一家婦女醫院做廚子。這次她的服務對象是整個醫院,很多人吃了瑪麗做的食物,結果有25人患上傷寒,其中兩人死亡。
瑪麗馬上離開了這家醫院,但是這次事故嚴重,政府出動警力追蹤,終於找到了瑪麗。當時瑪麗正提著一籃子食物到紐約長島去看朋友——如果警察晚一個小時,長島上麵極有可能又會增加幾個傷寒病人。
當局把瑪麗送回那個小島上的診所裏再次隔離。因為前車之鑒,當局沒有再次釋放瑪麗。瑪麗在那個島上度過餘生。瑪麗在那裏不能做廚子,但是被允許在一個實驗室裏做器皿清洗工。
1938年,瑪麗死於肺炎。
瑪麗到底讓多少人患病?因為她堅決拒絕配合調查,當局無法追查到她服務過的所有雇主。能找到確鑿證據的是,她讓51人患病,其中3人死亡。實際上,她造成的惡果比這要嚴重得多。有些學者估測,她大約造成50人死亡,總感染人數就實在無法追查清楚了。
瑪麗在麵對調查的時候,表現出卓越的維權意識,善於利用美國的法律保護自己的個人權利。不過,從她的言行裏,看不出她對別人的權益有什麽尊重。
我有點懷疑瑪麗15歲移民美國,對她的心態造成一種微妙的影響。這個年齡的人,善於模仿,但是是非觀念還不成熟,還不能擺脫自我中心的粗鄙思維。這樣的人,來到一個講究個人權益的國度,很容易迅速吸收關於保護自我權益的價值觀和技巧,卻有意無意的忽略社會價值觀的另一個側麵:人在保護自我權益的同時,還有尊重他人權益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