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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布魯瓦茲-帕雷(三):國王還是賤民

(2016-07-31 12:02:29) 下一個

42歲之前,帕雷大部分時間是跟隨蒙特簡或是羅翰將軍在戰場服務。偶爾軍隊不打仗,他就回巴黎,給市民提供服務——外科服務。帕雷沒給人剃過頭,雖說他的開山祖師是個剃頭師傅。

1552年,對帕雷的人生來說是個轉折點。多年的業績本來就很驕人,而縫線結紮這麽革命性的技術,更讓帕雷聲名鵲起。

旺多姆公爵安托萬聽人屢屢讚譽這個帕雷,就有心招攬,請帕雷跟自己做隨軍手術師,出征皮卡第。帕雷開始不怎麽感興趣。這個安托萬不是一般的將軍,是個大貴族,勢力很大,後來還成了納瓦拉國王。跟這麽顯貴的人物做跟班,可能很受約束。帕雷試圖婉言謝絕,說我太太生著病呢,我得呆在巴黎照顧太太。安托萬說不對吧,您太太沒有外傷啊。要說瞧病,巴黎有這麽多好醫生,一準能照顧好您太太的。帕雷借口被識破,隻好答應了安托萬,跟著他出征法國北部的皮卡第。

安托萬雖然抓帕雷的差有點霸道,但是是個識貨的人。幾天下來,他對帕雷的醫術十分欽佩。於是戰事結束之後回到巴黎,安托萬就帶著帕雷去見當時的國王亨利二世,說陛下我想讓您見見這人。這人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他說完了,亨利二世說,這麽厲害,那這位帕雷,您不用回去了。您就留我宮裏,給我當首席手術師好了。

就這麽著,42歲上,帕雷成了宮廷禦醫。而且,這一上去就下不來了。他後來一直當禦醫,前後服務過4個國王:亨利二世,弗朗西斯二世,查爾斯九世,亨利三世。

他服務的第一個國王是亨利二世。不過,給這個亨利二世做禦醫不是個輕鬆差事,因為這個國王實在太活躍了點兒。

亨利二世體質強健,精通當時的騎士武藝,喜歡到森林騎射打獵。這都還罷了。最要命的是,他還喜歡親自參加騎士大比武(tournament)。他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西班牙國王的時候,為女兒安排的結婚慶典,不是抬花轎也不是鬧新房,而是一場騎士大比武。因為是國家喜事,比武場麵很大,廣邀天下高手,其中有蘇格蘭衛隊長蒙哥馬利(Gabriel, comte de Montgomery)。這人是有名的比武高手,一杆長矛使得是出神入化。其實蒙哥馬利本來不想跟亨利二世放對。他知道自己一出手,傷人的可能性過半。人家是國王,萬一傷著可不是小事。但是亨利二世興致很濃,說叫到的都必須來。不用擔心後果。咱先擱下話,競技場上,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刀槍不長眼,打死人不償命。

亨利二世沒想到的是,這次喜慶比武裏真死人了,而且,死的是一個國王,就是他自己。

您如果看過一些歐洲騎士比武的電影,您可能知道,這種比武沒啥十八般武藝。他們就是一人拿一根丈八長矛,騎著馬朝對方衝去,然後用這長矛去捅對方。誰能把對方捅下馬誰贏。

因為是比武不是打仗,所以長矛的矛頭都換了圓頭的,捅不死人。問題是,要是比武的兩位都特別孔武,那一矛捅過去,往往能把矛杆給捅折了。折斷的矛杆免不了會有尖銳的殘端。然後這麽暴力的衝擊,使矛的那位一時也收不住手,這殘端繼續往前捅,接下來發生啥就很難說了。

別人發生啥不一定都有記錄,但是亨利二世跟蒙哥馬利交手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是有詳細記錄的:蒙哥馬利是名震江湖的武士,力大無窮,一矛捅到亨利身上,矛杆就折了,剩下的尖銳殘端從亨利右眼刺入,直接進入大腦,然後木片斷在了顱腔裏麵。

帕雷立即被找來治療。連垂垂老矣的維薩裏也被從布魯塞爾招來協助治療。他們想找到顱內的矛杆殘片,然後給拔出來。可是,精通解剖學如帕雷和維薩裏,居然一時無法找到那根木片的所在。他們決定臨時找頭顱標本做解剖,針對國王的傷情尋找可能的部位。國王性命事關重大,這個要求得到宮廷大力協助,當時全法國境內有四個罪犯被處死刑,處死方法是砍頭。宮廷主管讓人星夜把砍下的人頭送來。帕雷和維薩裏白天黑夜連軸轉,照著亨利外傷的部位,用折斷的矛杆捅進去,看看殘片會如何停留在顱骨內部。饒是如此,也沒能找到亨利腦袋裏的那個殘片。11天之後亨利死去。

不過亨利是個很有氣度的國王。他臨時之際留下話:是我逼蒙哥馬利跟我交手。這事不是他的錯。我死後大家不得為難蒙哥馬利。

亨利死後,帕雷似乎給亨利做了屍體檢查,因為,他對亨利傷情的描述,有些細節必須是做屍檢才可能看到。比如他說國王眼眶裏有很多細小碎片,都是矛杆上炸出來的。但是顱骨沒有破損。這個是可能的。眼眶後麵的顱骨很薄,而且有視神經出入口。要了亨利性命的那個木片,應該是從眼眶後麵進入顱內。這種情況下顱骨可以看起來沒有破損。

帕雷還有記錄說,雖然顱骨沒有破損,但是他們發現,在大腦受撞擊地點的對側,也就是枕骨地區,顱腔內部有一片出血,並且有腦組織壞死的早期征象。

這個是典型的頭部遭受衝擊之後顱內出血的表現。大腦受外力衝擊的時候,衝擊點本身的震蕩並不是最重的。倒是大腦受衝擊之後撞向顱腔對側,在那裏跟顱骨猛烈對撞,這裏的震蕩更強烈,所以顱腦外傷的顱內出血多半是出現在對衝部位而不是撞擊部位。

進入宮廷當禦醫之後,帕雷沒再出那種劃時代的業績。雖然他也繼續跟著國王上戰場,但現在他需要保護國王,那麽親臨第一線的時間就多少被壓縮——對於外科醫生來說,戰場第一線肯定是最能發揮技藝,也最可能出業績的地方。

不過那也不是說帕雷當了禦醫就碌碌無為了。他畢竟比同時代其他手術師強得多,即使在後來的和平時期,他也還是不斷有貢獻的。他改進了治療氣胸和慢性皮膚潰瘍的方法。他最早摒棄用閹割來治療疝氣,大力推介用疝氣腰帶來做治療。他對假肢的製作和安裝很有研究。他最早提出血管瘤的原因之一是梅毒。他描述了幻肢疼痛,認為是大腦產生的虛幻感覺。現在醫學界普遍同意這一說法,但是當時大家對大腦感知功能了解不多,帕雷的這個觀察還是很銳利的。

帕雷編撰一套《法庭報告規範》,用來指導書寫跟醫藥有關的法律文件。他積極呼籲對致命的疾病,病人死亡之後,應該做屍體解剖研究。可以說他的這些努力開啟了現代法醫病理學的先河。

帕雷另外有個觀點也頗為超前。他特別強調說,對於養病的人,充分休息和環境安靜的是非常重要的。他甚至具體的為頭部外傷病人設計病房環境。環境的最主要要求就是要安靜,要遠離各種噪音,遠離教堂鍾聲,遠離鐵匠鋪,遠離有馬車行走的道路。因為他知道噪音會加劇疼痛和其他並發症。所以他告誡親屬,不要無謂的去探視病人。讓病人安靜休息,是對病人最好的關照。

帕雷是個虔誠教徒,寫文章常常引用聖經。在咱這兒,這話可能顯著他迷信。迷信不迷信咱這兒不討論。咱知道的就是,帕雷確實為人善良。他常常布施,而且常常出頭維護窮人。

有個很有趣的記載:有一次,他的頂頭上司,國王查爾斯九世跟他擺譜,說:帕雷,我是國王。你給我提供的服務,應該比給那些窮人的要好吧?

帕雷說:“陛下,很抱歉,這沒法做到。因為,我給窮人提供服務的時候,一直都是盡最大努力,跟我給國王服務沒什麽區別。”

帕雷這個不是矯情。他沒這個必要。因為,他那個年代,沒誰靠歌唱“做人民公仆”來釣取虛名。那時候的價值觀就是認為貴族是尊貴的,窮人是卑賤的。“為人民服務”成為一種金色裝點是很多年以後的事。

帕雷對窮人好,不是為了什麽政治形象。您可以說那是因為他信教,聽從上帝的教誨。不過,我說一句對宗教人士有點唐突的話吧,人是不是心善,跟他是不是信教沒啥必然聯係。心善的人,生在泰國會成為佛教徒,生在法國會成為基督徒,但是這就是個包裝的不同。包裝裏麵是他本真的善心。如果沒這份善心,他每天給上帝磕八百個頭也隻是做個樣子,想貪的時候照樣貪,想壞的時候照樣壞。

咱看帕雷行醫過程中的點點滴滴就能知道,他對國王說那些話,那不是矯情。他是真的對窮人好。

一次出征德國的時候,一個窮出身的士兵受七處劍傷,連顱骨都給刺穿了。戰友們正準備撤軍。這個兵反正人要死了,沒必要帶走。所以大家就就挖了個坑,準備當時就把他埋了。因為,不給埋起來,如果被當地農民抓住,那可就夠嗆。法國軍隊跑德國來,那就是侵略軍。當地農民可仇恨這些侵略軍。如果他們抓到活的法國士兵,不知道會怎麽炮製呢。這種時候,處理受傷戰友的方法是快點了結,而不是讓他被老百姓活捉。

帕雷看了看這個兵的傷情,說,別埋他。我想試試救活他。

士兵們都覺得他瘋了。但是帕雷最後還是說服了士兵,把這個傷兵帶在輜重車上,他在治療筆記裏說,這一路上,他“一人扮演了醫生,藥師,手術師和廚師”。幾天下來,他居然真的治好了這個傷員。

那些當兵的還是蠻重感情的。看到帕雷為一個身份低微的小兵這麽盡心治療,而且真的給救活了,都挺感動。駐紮休息的時候,每個士兵都給帕雷一個埃居。這是法國貨幣。那時候的埃居是真的用金打造的。

還有一件事,能看出帕雷對窮人的態度。不過,這個故事,咱得從法國國王亨利四世說起。

亨利四世信的是基督教的新教,所以天主教廷不喜歡他。

對天主教廷來說,新教屬於異端。在天主教徒看來,異端是必須死的。

所以亨利四世1589年繼位當國王的時候,天主教的頭領們就領導天主教徒抵抗。

那時法官一多半人是天主教徒。而且,亨利四世當時是在老家納瓦拉,那是在法國和西班牙交界的地方,法國本土沒在他控製之下。他帶兵打算武力迫使天主教臣民們屈服,但是天主教徒據守巴黎,一時不能破門。亨利就采取封鎖戰術,堵死了巴黎的運輸渠道。城內百姓餓得把教堂墓地的屍骨挖出來磨粉做“麵包”吃——然後毫無意外的就死了。

這天巴黎城內天主教的大主教出巡,一大群老百姓攔轎喊冤,祈求他放棄抵抗,換取和平。他漠然的拒絕了。

當時帕雷也在巴黎城裏。80歲高齡的帕雷看到這個情形,很突兀的走到大主教麵前,說您看看這些人,他們都快餓死了。上帝給了你權柄,大家都知道您如果說停戰就可以停戰。隻要停戰,這些饑民就不用死了。難道和平不是上帝的旨意嗎?照應一下這些窮人吧。上帝會記得你的功勞的!

大主教沒有下令停戰。對於這些把宗教舞台當政治舞台的神職人員來說,老百姓隻不過是實現自己政治宏圖的炮灰,犯不著為了老百姓的哭泣而犧牲自己的政治追求。

帕雷不是政治家,不是軍事領袖。他沒有什麽權柄可以強行改變大主教的決定。他能做的,隻不過是試圖用良心打動大主教。

他沒有成功。但是後人仍然記得,當巴黎有數以千計的百姓快要餓死的時候,試圖拯救這些百姓的,不是那個天天慈眉善目對著十字架祈禱的大主教,而是一個手術師。

您或許不知道,帕雷這麽做,是有很大的風險的,甚至可能是生命危險,因為有人一直懷疑他是胡格諾教徒,就是基督教新教在法國的一個分支。

帕雷是不是胡格諾教徒,我們沒法知道。因為,即使他真的是,他也不敢說。在公開場合,他一直都說自己是天主教徒。

為什麽?因為胡格諾教派屬於新教,而新教在法國被視為異端。

咱前麵說,在天主教徒看來,異端就該死。他們這可不是說說而已。他們真的殺人。1572年8月就發生過天主教徒針對胡格諾教徒的大屠殺。因為有人指控帕雷是胡格諾教徒,所以當時還有人試圖追殺他。幸虧國王查理九世不相信帕雷是胡格諾教徒(或許是因為私人感情,或許是因為帕雷醫技高明,查理九世舍不得犧牲掉帕雷?)。但是宗教殘殺的時候,那些舉刀的都是殺紅了眼的暴徒,沒道理可以講,所以連國王都不敢公開袒護帕雷,隻好把他鎖在一個宮廷的一個大衣櫃裏才逃過屠殺。

這種氛圍下,帕雷這麽當麵質問天主教的大主教,很可能會被狂熱的天主教徒指控說他是胡格諾教徒。您如果讀過歐洲宗教裁判所的案例,您應該就知道,天主教“正派”指控某人為異端的時候,是不需要證據的。他們需要的隻是疑心。一旦他們疑心誰是異端,剩下的審判過程就隻是個形式了。比如,判斷異端的方式之一是讓“嫌犯”把裸露的手臂伸進沸騰的油鍋裏。如果手臂完好無損,那就是無辜的。如果手被燙傷了,就說明他是異端。

當時城裏的天主教徒正在奮力抵抗城外的新教徒的進攻。這些天主教徒如果在身邊發現一個異端,肯定是生啖其肉的心都有。

帕雷這種時候出麵指責天主教的大頭目,真的是拿自己的性命去賭。而他這麽做,為的不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或是錦繡前程,為的隻是一群不相幹的百姓。

帕雷的業績說了不少了。帕雷的為人也說了不少了。不過,帕雷不是完人。帕雷有很多創新,救治了很多病人,幫助了很多同時代的理發手術師。但是咱也應該知道,他的許多觀點和技術,在今天已經過時。畢竟在他那個年代,醫學主流學問還是希波克拉底的體液學說,這跟我們中醫的陰陽氣血是一樣的謬誤。人們不知道血液是循環的,不知道微生物導致疾病,沒有消毒概念。很多醫生還是用鬼神邪氣來解釋疾病。生長在這種時代,帕雷免不了有很多誤區。他寫過一本叫做《魔怪》的書,裏麵記載的很多海怪或是邪靈的傳說,其實都屬於類似聊齋的流言。
 
盡管如此,帕雷的外科技術仍然遠勝同時代人。他做過的一些手術,即使在今天的外科醫生眼裏也屬於高難手術。

而且,他不僅僅是有技術。他更有深厚的慈悲心腸。他當然需要靠行醫來得到收入,但他肯定不是隻想著收入的人。隻想著收入的人,不可能像他那樣對病人盡心竭力。

帕雷活到80歲。在那個年代屬於極不尋常的高壽。這算是上帝對人類的眷顧吧。這樣的聖手名醫,多活一年,就可能多幾十個病人獲救。

關於帕雷的死,跟帕雷同時代的宮廷記錄員皮埃爾•德萊斯圖瓦勒(Pierre de L'Estoile)在他的宮廷日誌裏寫過這麽一段:

1590年12月20日,星期四,聖托馬斯日的前夕,國王禦用手術師,博學的行業大師,安布魯瓦茲-帕雷,在巴黎自己的住所去世,享年80歲。

德萊斯圖瓦勒寫的是宮廷事物日誌,是為宮廷做文書記錄,並不是準備發表的書籍或是悼詞。但是這段記錄語氣十分恭謹,這算是從一個側麵折射了帕雷在時人心目中的地位吧。

帕雷去世之後,遺體安葬在聖安德烈教堂墓地。1807年這個教堂毀損,帕雷的屍骨被轉移到巴黎地下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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