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9年,帕雷的上司,領軍元帥蒙特簡患肝病,腹瀉帶膽汁,這病在當時是重病,跟癌症的嚴重程度類似。元帥是有麵子的人,就派人到米蘭,從國王身邊請來一位資曆深厚的老醫生。老醫生給元帥治療了一段時間,沒救活。最後元帥還是死了。
元帥死後,繼任元帥聽人說過帕雷的本事,就請求帕雷留在部隊。帕雷說他跟原來的元帥共事這麽長時間,感情很深。元帥死了,他覺得不想繼續呆在這個軍營。於是他拒絕了新元帥的邀請,1539年回到巴黎。
我猜想帕雷拒絕留任的理由隻是個借口。他那時還沒拿到理發手術師證書。他上戰場是因為當初沒錢考證書。兩年下來,他多少有了點積蓄,可以報考了。於是他回到巴黎,一邊在巴黎行醫,一邊發奮學習醫學,尤其是解剖學,為了考理發手術師證書做準備。
1541年帕雷通過了考試,成為有照的理發手術師。
拿到了執照,也小有積蓄了,於是帕雷1541年娶了個妻子,生了三個孩子。其中兩個男孩早夭。隻有女兒長大成人。
他在塞納河左岸買了個房子。妻子想讓他從此安居樂業。可是那時候的理發手術師,如果呆在城裏,那就是一多半的時間都用來給人剃頭。
帕雷現在已經感覺到自己在外科這個行業裏的能量。要能發揮自己的外科技能,就不能呆在巴黎享受都市的安逸。要想有機會做手術,戰場才是最好的地方。
於是他一次又一次的隨軍出征,到戰場上去提供他的救死扶傷的技能。
他活了八十歲,其中大約有三十年是在戰場上度過。他的最重大的業績,也都是在戰場上建樹的。
您如果查帕雷平生大事記,您可能會注意到一個問題:帕雷是1537年發明他的複方鬆節油配方的,可是他1545年才發表論文介紹這種新的槍傷治療方法。
他的槍傷治療新配方比那些古老治療方法有這麽大的優勢,為什麽他不盡早宣傳他的新療法?
主要是因為他不懂拉丁文。
這裏有個背景需要交代一下。
16世紀的巴黎,沒有“外科醫生”這種職位。那時說“醫學界”,說的是內科醫生。隻有內科醫生可以成為一個大學裏的醫學係的成員,也隻有內科醫生才學拉丁文。在醫院裏,醫生管診斷,管開處方。如果需要做什麽手術治療,是由醫生決定該做啥,然後就讓理發手術師去執行。這就是理發手術師的地位。
理發手術師既然不算醫生,就沒機會學拉丁文。
不懂拉丁文,就沒法讀醫學教科書和文獻資料。
帕雷也不懂拉丁文。他隻會用法文寫文章。然後,他猜想,要是用法文寫醫學論文,在醫學界人士看來,那就就好象用上海話唱京戲。那些正牌醫生們肯定會笑得滿地打滾。
因為這個,帕雷原來沒打算把自己的新發現寫文章發表。一直到到1545年,在巴黎大學一個老教授的鼓勵下,帕雷才用法文寫了一篇報告:《火槍傷的治療方法》。報告記錄了他摒棄沸油澆肉,改良槍傷治療技術的經過。這是他最負盛名的兩大成就之一。
帕雷學的是維薩裏的正確解剖學,他自己也解剖過很多屍體。而且,他的本職工作就是在人身上動刀子。跟維薩裏相比,他能從另一個角度觀察人體解剖,就是在有傷病的情況下觀察人體解剖,這就是病理解剖學的前驅。既然他現在知道用法文也可以寫醫學文獻,然後自己在解剖學上又很有心得,於是他自己也寫了一本關於解剖學的書。這書是1549年發表的。
他的書都是用法文寫的,而且,他的書都加了很多插圖,幫助理解內容。這對當時其他的理發手術師可以說是雪中送炭。如果沒有帕雷的這個努力,很多文化底子相對粗淺,而且根本不懂拉丁文的理發手術師就沒機會學習人體解剖學。
帕雷對中世紀外科有兩個最大的改良。一個是用複方鬆節油取代了沸油治療槍傷。另一個就是截肢手術中的止血方法。
開篇時候說過,那時候做截肢手術,把胳膊腿哢嚓掉之後,標準的止血方法就是用燒紅的烙鐵“嗞”一下把那個口子給燙熟了。血管給這麽一燙就封死了,於是就不再出血。
但是這不是什麽好辦法。那種疼痛實在是慘絕人寰。而且,燙熟的肉隨後會壞死脫落。這不單是說加大了創麵損失,還帶來了新的感染機會。所以這實際上增加了病人死亡率。
有沒有別的方法?
或許有。
蓋倫,那個神級古代聖賢,在一千多年前就詳細講解過怎麽用縫線結紮血管,用這種方法來止血。隻不過蓋倫舉的例子,都用在小傷口上,比如身上給人捅了一刀,比如做膀胱取石術的時候。蓋倫沒說縫線結紮可以用來給截肢手術止血。
帕雷學到截肢手術的時候,師傅們說這活兒兩大步驟。第一步是揮刀斷手足,第二步是用燒紅的烙鐵燙創麵。
師傅說燒紅的烙鐵是給這種恐怖創麵止血的唯一方法。
從都靈配方事件之後,帕雷就知道,古人說的未必是對的。沸油的事,他已經知道古人是錯的。那麽,烙鐵的事呢?
他就總心想試試縫線結紮。
不過,這玩意比治療槍傷的風險要大。截肢的時候,創麵暴露的都是大動脈,比如肱動脈,股深動脈,股淺動脈。這些動脈被截斷,血不是流出來,而是噴出來,就像高壓水槍那樣噴。這麽凶猛的噴血,如果不能及時止住,幾分鍾之內傷員就掛掉了。
所以帕雷不敢輕易嚐試。
他征求一下戰場同行的意見,可是跟誰說誰都認為他有毛病。後來是在一次從戰場回來,在大學裏跟另外兩個理發手術師,李維埃(Etienne de la Riviere)和拉斯 (Francois Rasse)見麵的時候,他又把這個自己思考了多年的想法拿出來給李維埃和拉斯討論。他分析了蓋倫描述過的技術細節,又用自己在其他類型的手術中使用縫線結紮的實例做印證。他的論據很有說服力,李維埃和拉斯跟他一起分析了細節之後,都說這應該可以試試。
帕雷下了決心,下一個截肢手術就要嚐試縫線結紮止血。
帕雷的下一個截肢手術是在德國做的。1552年,法國跟德國打起來了,帕雷隨羅翰將軍出征的時候,羅翰將軍的一個貼身軍官被炮彈打中右腿,導致粉碎性骨折,必須截肢。
截肢無非是老套路,不到三分鍾帕雷就做好了。接下來旁邊的小廝舉著燒紅的烙鐵走過來,帕雷卻擺擺手,讓小廝站一邊等著。然後,帕雷從手術包裏掏出早就準備好的針線,兩手一陣飛舞,旁邊的小廝都沒來得及看清楚帕雷在幹嘛,他就已經把創口裏的所有主要動脈結紮完畢。
小廝看著鮮活的傷口居然不噴血,瞠目結舌,以為帕雷用了什麽妖術。下意識的繼續把燒紅的烙鐵遞給帕雷。帕雷看著平靜的截肢創麵,抹了抹汗,說:收起來吧。我們以後再也不需要這東西了。
這是帕雷第一次用縫線結紮止血,效果可以說是完美無缺。這軍官後來裝了個木腿,退役回到家鄉。在家鄉,他逢人就說:我真的是幸運。我見過那些被烙鐵燙得隻剩半條命的人。帕雷醫生沒燙我。他就用針線給止住了血。針線!就是你們娘兒們縫衣服的針線!我告訴你們,帕雷是天上下來的神仙!
帕雷自己沒覺得自己是神仙。他在給朋友的一封私信裏說:治療他的是我,治愈他的是上帝。
這句話,帕雷一輩子說了無數次。每次救活垂危病人之後,他都是用這句話來總結治療筆記。
再嚐試了幾次之後,帕雷已經確信截肢止血的正確做法隻能是縫線結紮而不是烙鐵燙。縫線結紮不是“也可以止血”,而是更可靠的止血方式,因為烙鐵並不總是能止住大動脈那種猛烈的噴血的。
何況,用縫線止血,病人就不再需要過那個烙鐵烤肉的鬼門關了。
為了加快縫線結紮的速度和準確性,帕雷後來專門設計了一種“鴉喙鉗”,這就是現代止血鉗的前身。這種鉗子的尖端就像一個鑷子,在手術創麵看到噴血的地方,就用這種鉗子對著噴血口的地方夾下去,這就可以把血管口封死,當時血就不再湧出。然後用鉗子把血管稍微提起,用縫線紮住血管末端,就可以徹底封死血管,即使鬆開止血鉗也不會再出血。
這成為了後來外科手術創口止血的不二法門,所以也就成了醫學生的必修技藝。我在醫學院學到四年級的時候,學校給的作業之一就是練習結紮手術縫線。自己去弄一把縫衣服的棉線來,找個能掛住的地方,課桌的搭扣也好書包的掛鉤也好,把線穿過去,抓住兩頭就開始練打外科結。有人能邊打結邊聊天。學霸能邊打結邊看書。我屬於學渣類,最多能邊打結邊聊天。開始的時候聊天都不行,一分神就抓不住線頭。
縫線結紮止血的優點是明擺著的,但是傳統觀念很難改變。不僅有很多老百姓依然擔心“火藥毒性”,連很多專業醫生們都不忿,試圖否定帕雷的做法。巴黎大學的醫學係主任高爾墨林(Etienne Gourmelen)1580年發表文章,引述各種古代聖賢的理論做依據,說帕雷的治療方法,尤其是用縫線結紮止血的做法,是對古代聖賢的侮辱,是錯誤的。
可能是因為截肢是重大手術,在這樣的問題上推翻古人,麵對的阻力十分強烈,所以帕雷雖然自己從此隻用縫線結紮止血,但是對於發表論文提倡這樣的做法,他卻一直在拖延。一直等到1564年,12年之後,才在另外一部書裏正式描述了縫線結紮止血的優點和操作方法。
不過,他沒有試圖給自己找什麽漂亮的理由來掩飾當年的延誤。他坦言自己在1552年下半年已經嚐試縫線結紮,而且知道效果遠勝於烙鐵炙烤,但是因為當時信心不足,沒有及時修改自己已經發表的言論。他為此道歉,並且敦促大家從此以後都用縫線止血。
大概也是因為那些輿論壓力,高爾墨林1580年發表文章攻擊他的結紮止血做法,他等了5年才發表長篇論文《我的道歉和論述》,來駁斥高爾墨林的挑釁。他在論文標題裏用“道歉”這個詞,顯然也是因為當時理發手術師的地位跟“真正的”醫生不能比,更別說攻擊對手是巴黎大學醫學係主任了。
不過,這些變通之處,主要是因為那個時代的身份壓力。至於他的答辯內容本身,卻是措辭堅定,毫無退讓的餘地。這篇論文很長,咱就隻看看他回擊高爾墨林的那一段吧。帕雷的回答是這樣的:第一,結紮止血不是什麽新技術。蓋倫在一千三百年前就已經詳細描述過這種做法和他的適應症。我隻不過是第一個用在截肢上而已。第二,我這麽做的結果很好。止血的可靠性高於烙鐵止血。第三,我的這個改良技術,不是坐在椅子上冥想出來的。是憑多年我在巴黎和在軍隊的辛勤臨床工作總結出來的。
當時高爾墨林並沒有立即認錯。不過這不重要。後來的曆史證明了帕雷的地位。這個不需要高爾墨林來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