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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布魯瓦茲-帕雷(一):鑿木還是開刀

(2016-07-31 12:00:38) 下一個

16世紀的歐洲,人跟您說外科手術,那說的不是在無影燈下割瘤子,更不是填胸或是削下巴。那時候的外科手術能幹啥?我給您說兩個典型的手術。

先說槍傷。中世紀的歐洲愛打仗。15世紀出現火槍之後,戰場上最主要的救助就是治療槍傷。那時候治療槍傷是這麽做的:用一種植物油,叫做接骨木油,把這油給煮沸了,趁著油還滾燙冒煙,嘩啦一下給澆到傷口上。傷口的肉都燒焦了,然後跟傷員說,完事了,你到帳篷後麵躺著吧。明早天亮還活著的話去領早飯去。

這個是說傷口不大。要是傷在胳膊腿上,骨頭折了,那就得截肢。截肢之後那個創麵裏都是血管,嘩嘩的往外噴血,咋辦?這麽辦:把一根長柄烙鐵在爐子裏燒得通紅透亮。那邊師傅卡嚓把一條腿截掉,這邊小廝就把那個燒紅的烙鐵一家夥給摁到創口上,嗞啦一聲,這創口的肌肉血管神經全都成了炙肉,於是就不再出血。然後跟傷員說,成了,你到帳篷後麵躺著吧。明早天亮還活著的話,跟將軍領了撫恤金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為啥那時候醫生這麽狠?

因為那時大家認為火藥有毒,沾著火藥的子彈,就跟帶毒的飛鏢似的,能要命。為了保命,就得用沸油或是烙鐵來化解毒性。

您看著挺殘忍是吧?

人家不這麽想。那時候幹外科的都覺得這挺正常。因為,“大家都這麽幹”。

但是有個外科醫生覺得這太殘忍。於是他給改革了這兩種手術的做法。

在他改革之前,人家看外科醫生像惡魔。在他改革之後,人家看外科醫生,算是比較像個醫生了。

這個不喜歡殘忍手術的外科醫生,名字叫安布魯瓦茲-帕雷(Ambroise Paré)。

這名字有點繞。好在歐洲人說故事都說姓不說名,他姓帕雷,所以都叫他帕雷。這就簡單多了。

帕雷1510年出生,比明世宗朱厚熜晚三年。不過他比朱厚熜活得長。朱厚熜吃丹藥,試圖修練長生不老,結果60歲上把自己毒死了。帕雷常年在戰場上奔波做手術,卻紮紮實實的活到80歲。

帕雷的家在法國西部一個小地方,叫拉瓦勒。他家裏不怎麽富裕。他老爸是靠做各種箱子為生的。

帕雷對做家具興趣不大。他想學個比做箱子要有前途一點的行當,於是15歲上跟家鄉附近一個理發師做徒弟學藝,不小心就成了外科大師。

等等……跟理發師當學徒,怎麽會成了外科大師?

嗯,是這樣,19世紀之前,歐洲沒有專職的外科醫生。那時外科的活兒就是請剃頭師傅來做的。

其實也不是說他們一直都這麽弱。古代的時候他們有過外科的。古羅馬的蓋倫,在他那個年代算是把人體解剖和外科做到了神一般的境界。但是古羅馬一滅,歐洲陷入一潭死水,文明基本消失,就剩下基督教帶領人民整天向上帝表忠誠,別的,但凡有點知識含量的事,全都清掃掉。

這一來蓋倫的技術就徹底掩埋了。歐洲再沒人懂外科,一切處理全天然。一直到13世紀,早期文藝複興讓歐洲人開始蘇醒,試圖恢複古人玩過的外科手術。可是歐洲文明沉寂一千年,早就沒有外科醫生這種職業,現在想要做點手術,切個腐肉接個斷骨什麽的,讓誰動手呢?左右看看,好像是剃頭師傅比較容易上手。他們那套行頭本來就對板,有刀子有剪子。而且他們整天用刀剪在人腦袋上脖子上倒騰,心境比較到位。就是說看著人的皮肉在刀子下麵晃悠他們不覺得眼暈。那麽讓他們到肉裏挖個箭頭彈頭什麽的,心理上比較容易承受。

於是當時剃頭師傅就有了這個副業。就是說,平時管剃頭。啥時候附近打仗了,將軍們就會帶上幾位剃頭師傅,到戰場上給人挖箭頭包紮傷口。

中世紀歐洲幾乎天天打仗,很多剃頭匠花在戰場上的時間跟花在剃頭上的時間都差不多。所以那時候大家就把他們的兩個功能給合並了,統一叫做 barber-surgeon。這行當如今不存在了,也沒個現成的中文翻譯。如果有,應該是叫做理發手術師。

帕雷不想跟老爹做箱子,就找了家鄉附近一個做理發手術師的表哥,給表哥當學徒。然後,顯然他當學徒的時候表現不錯,有深造的空間,於是又跑到六百裏地之外的巴黎,在著名的聖父醫院繼續學習。學習方式還是跟當徒弟差不多,就是給醫院裏的有牌照的主手術師(master surgeon)做跟班。這身份不高,但是讓他有機會解剖很多屍體。而且,聖父醫院是巴黎最大的醫院,在當時已經有差不多一千年的曆史,醫院裏大腕很多。帕雷在那裏打工,不僅僅能練手,也學到很多有用的醫學知識。

咱剛才說歐洲古代有過外科大師蓋倫。這個蓋倫是公元2世紀的人。這人當時在醫學界的地位,大致相當於咱這兒傳說中的岐伯。問題是,蓋倫畢竟是差不多兩千年前的人。不管他怎麽有天賦,當時的研究條件有限,總體知識積累有限,所以他的解剖知識其實有很多錯誤。

他的錯誤知識統治歐洲一千多年,一直到了帕雷那個時候,理性思維發端,人們不再這麽盲目崇拜古人。他們開始逐項檢驗古書裏的說法,如果古書說得不對,他們就自己探索正確知識。在醫學領域,最早發端的是維薩裏。維薩裏對蓋倫的解剖學從頭開始梳理了一遍,發現蓋倫的知識有很多謬誤。於是維薩裏自己真刀真槍解剖人體,整個重寫了解剖學,讓解剖學成為有依據的現代科學知識。

不過,並不是誰都能承認古人有錯誤,然後愉快的接受新知識的。通常來說,得是自己有能力探索新知識的人,才可能有膽量質疑古人。缺乏這種能力的人,必須依靠古人的教導來走路。對這樣的人來說,推翻古人的說法,簡直就跟拆他們家房子一樣恐怖。所以有不少人痛罵維薩裏,說他是妄自尊大的瘋子。甚至連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都看不慣他的離經叛道,下詔處罰過他。要不是因為他爺爺是禦醫,後果可能會更嚴重。

帕雷在聖父醫院學習的時候,醫學界還是以蓋倫的書作為正宗教材。不過,帕雷這人好學,沒事他到處找書來讀。於是帕雷就讀到了維薩裏的解剖學。

維薩裏說蓋倫是錯的。這跟主旋律不和諧。帕雷想知道誰是對的。他就自己去解剖屍體,這一解剖就知道,但凡維薩裏跟蓋倫說法不同的地方,維薩裏總是對的。蓋倫在古代很卓越,但是知識積累畢竟是向前發展的。有了維薩裏的準確觀察結果,蓋倫的解剖學就應該放進博物館了。

帕雷在聖父醫院學藝三年,到1537年,他27歲的時候,技術已經很不錯,下一步應該是參加理發手術師資格考試,拿到資格證書就可以正式開業。可是帕雷當學徒打工的收入極其微薄,沒錢報名參加資格考試。

於是他打算換個環境,到戰場提供服務。

這有點像賭博。因為,到戰場當隨軍手術師,未必就能掙錢。那時戰場醫生沒有組織。軍官們出發之前,各自去找一些牧師,一些女人(管用嘴吸傷口和包紮),然後,一群理發手術師。這種隨軍手術師連固定工資都沒有。能不能有收入是看你服務機會和質量。如果治好一個傷員,人家就“憑良心”打賞。技術過硬的還能掙口飯吃。手潮的,可能辛苦半天拿不到一個子兒,弄不好還挨揍。

帕雷第一次隨軍出征,跟的是一位叫蒙特簡的將軍。當時帕雷沒頭銜,因為他連資格證書都還沒拿到。他就是個跟班的。有傷員就給傷員治傷。就這麽回事。

蒙特簡帶領法國軍隊翻過阿爾卑斯山,來到意大利的都靈。他們目的是拿下都靈。但是意大利人也不是好相與的。蒙特簡攻不破城門,就打圍困戰。一圍就是好幾個月。

那時候打仗不再是拿刀砍。那時有火槍了。不過不是現在這種槍。那時的槍,得自己把火藥倒進槍膛裏,把子彈塞進去,然後發射。

這樣的槍,火藥用量大,製作技術粗糙,所以子彈打在人身上的時候,還能帶一點火藥渣子。然後,那時歐洲人的醫學知識跟咱本草綱目年代也差不多,主要是靠直觀的感悟。他們從火藥的殺傷力上感悟出一個結論,就是火藥必然有劇毒。因為這個,那時治療火槍傷的標準方法就是用煮沸的接骨木油去澆在傷口上。他們認為這樣就能把火藥的毒給消解了。

戰鬥很激烈。一撥又一撥士兵被抬下來。都是槍傷,都需要馬上救治。

帕雷按照師傅教的方法,用煮沸的接骨木油澆到傷口上。

他每次把沸油澆下去,都必須咬緊牙關。他覺得這實在是太殘忍。可是他是個第一次上戰場的毛頭小夥,連理發手術師證書都還沒考取。他不可能質疑這個“大家都這麽做”的標準治療方法。

天都快黑了,傷兵還在不斷送過來。帕雷忽然發現,帶來的接骨木油都用完了。

這咋辦呢?

好在帕雷這人好學,而且不光是聽師傅說。他自己喜歡收集各種書,自己看。根據平時積累的知識,他當場就臨時配了個方子,是用玫瑰油,蛋黃和鬆節油混合,弄成一種糊糊,他就用這種糊糊給剩下的那些傷兵做了處理。

處理完了,該熄燈睡覺了。可是帕雷心裏慌亂得不行,一宿沒睡好。

都說火藥有劇毒。這些傷兵沒能用沸油解毒,他們會不會半夜裏就死去?那樣的話,我這一下手裏就是好幾條人命啊。

第二天天蒙蒙亮,帕雷就趕緊起來查看傷員情況。

他看到的是情況是這樣:用沸油處理傷口的士兵依然在痛苦呻吟,傷口腫脹得厲害,而且人在發燒。其中有幾個半夜裏就掛掉了。

用新配方處理的那幾個傷兵呢,個個都說晚上睡得挺好。醒來更覺得好多了。

帕雷看看他們的傷口,創麵幹淨,有些地方甚至已經開始有愈合表現。

他跟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不是說火藥劇毒嗎?不是說見血封喉嗎?我沒用沸油解毒,可是這些兵,個個都活得好好的。且,人家的傷口的恢複速度更快。

不奇怪。前人謬傳的沸油療法,根本就是錯誤的。帕雷自己臨時配製的這個方子,在當時條件下,才是真正適合治療槍傷的藥。

帕雷的方子,在今天看來,關鍵的有效成分是裏麵的鬆節油。

對於開放性外傷來說,有意義的處理其實就兩個。第一,止血。第二,預防感染。很多傳統醫學能列舉一堆偏方,說是可以活血甚至生肌什麽的。其實那都是個安慰劑。治療外傷不需要活血(要做的是止血)。至於生肌,目前研發中的一種技術,是用細胞外間質跟幹細胞協同作用,在一些實驗中確實能讓肌肉組織重新生長。除了這個,別的號稱生肌的傳統藥物都是逗你玩的。

所以,帕雷的這個方子,真正有幫助的是鬆節油。因為鬆節油裏的蒎烯(鬆油烴)有殺菌消毒作用。蛋黃呢或許能形成一層膜,防止汙物繼續汙染傷口。但是不屬於必須。至於玫瑰油就完全是多餘了。

在今天,鬆節油還在某些場合當作藥來使用。不過,因為現在有更好的消毒劑,正規醫院基本不需要用它。主要是對傳統醫學有好感的百姓仍喜歡用它。而且,說來有趣,老百姓用它,主要不是用來消毒(雖然這個是鬆節油最主要的功能),而是為了很多適合在微信朋友圈發布的功效。比如有人說喝了鬆節油就覺得腦子比平時好使了。對於這樣的同學,喝鬆節油也好喝童尿也好,都能讓他覺得腦子好使的,隻要他自己相信這種功效。

帕雷的新配方雖然仍然包含冗餘成分,但效果明顯比傳統配方要好多了。別的理發手術師不相信帕雷,寧願謹守古訓,繼續用沸油去澆士兵的傷口。但是帕雷不願意這麽做。他有足夠依據證明自己的新配方效果更優越:運用案例不止一個而是多個;用藥條件相似;都是槍傷;都是青年士兵;都是及時給藥。而用新配方的傷員,全部都明顯有更好的療效。這就相當於是對照組和控製組的對比。而且,從這種新配方的效果來看,很顯然,火藥並沒有傳說中的那種險惡毒性。假如真有,那麽這個複方鬆節油也完全可以消解那些毒性,犯不著用沸油去油炸士兵的傷口。既然這樣,我為什麽還要給士兵們增加無謂的痛苦?

從此以後,他就一直隻用他的複方鬆節油來處理槍傷傷口。

隻不過,那時候帕雷隻是個初出茅廬的後生,連理發手術師的資格證書都還沒拿到,所謂人微言輕,所以他隻是自己用自己的新配方,沒法說服別人用他的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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