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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城裏的非文學博客

醫學史為主,健康科普為輔,偶爾發些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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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牧師和天花種痘的瓜葛

(2016-07-29 20:46:29) 下一個

天花絕跡將近40年,所以現在人們已經不會知道天花究竟有多恐怖了。

天花病毒會讓感染患者全身布滿膿皰,一眼看去整個人就像“一團濕淋淋的無法辨認的膿球”。

如果僅僅是皮膚有膿皰,那還不一定致命。致命的是天花還能讓人並發膿毒血症和廣泛內出血,所以染上天花的人死亡率可以超過三分之一。別忘了天花是具有強烈傳染性的疾病。高度傳染加上三分之一的死亡率,天花的殺傷力比任何戰爭狂人的屠城行為都要猛烈。

對於控製天花,貢獻最大的當屬愛德華-詹納。

其實在詹納推廣牛痘接種術之前,已經有其他的通過接種預防天花的嚐試,隻不過那時候接種的不是低烈度的牛痘,而是接種真正的天花病毒,也就是人痘接種術。

這種直接接種天花病毒的做法,中國古籍也有零星記載,可惜當時沒有能大力推廣,所以現在來看,中國古代的這個技術隻具有曆史研究價值,沒有真正起到治病救人的作用。

讓這種人痘接種術得到推廣的功臣,一般公認是蒙塔古夫人。

蒙塔古夫人是英國駐土耳其大使的夫人。她在土耳其觀察到當地人用針劃破胳膊上的皮膚,塗抹一些天花病人身上取來的漿液。接受了這種手術的人會染上一場不太重的天花。這些人裏麵有2%的人可能不幸會發作重症天花於是喪命。但是如果他們能從這種人為接種的輕型天花裏康複過來,以後的很多年裏(有時候似乎是終身)就不再會患上天花。

蒙塔古夫人頗為大膽。她觀察一段時間之後,認為這種做法足夠可信,於是讓自己6歲大的兒子接受了這種手術。

她兒子安然無恙。於是蒙塔古夫人想為自己祖國的人推薦這種做法,讓更多的人免受天花之害。

沒想到她在倫敦倡導這種接種技術的時候,遭到了教會的強烈反對。英國倫敦的埃德蒙德-梅塞牧師(Rev. Edmund Massey)說這種做法是魔鬼的創造。因為,在教會看來,疾病是上帝賜給人間的“快樂約束”,是用來考驗人的忠誠、懲罰人的罪孽的。如果用這種接種術使人們保持健康不懼怕天花,那人們就會變得不正直。所以梅塞牧師說這種接種技術是“罪惡、危險、瀆神、歹毒”的邪術。

宗教對於大眾確實是一個道德教化的有效工具。但是宗教信仰若是過於炙熱,能使人看待事物的時候完全失去了最基本的理性,能使人以如此扭曲的心態來評判他人。

好在教會裏麵不都是這麽狂熱的神棍,也有一些牧師是比較開明的或是半開明的,比如美國波士頓有一位叫科頓-馬瑟(Cotton Mather)的牧師,就可以算是一個半開明的神職人員。這個馬瑟,名分是個牧師,崗位是在公理會(基督教新教教派的一個分支)教堂裏,可是人卻對科學,尤其是醫學知識很有興趣,畢生努力學習科學,一直以愛爾蘭哲學家兼科學家波義爾的著作來指導自己。

這個其實也不是說他在背叛自己的信仰。公平的說,基督教並不是一直跟科學過不去的。中世紀的時候基督教是比較愚昧黑暗,但是從歐洲進入啟蒙時代開始,形式上仍統領歐洲意識形態的基督教會感覺到了科學的挑戰。基督教能讓歐洲黑暗一千年,說明他們教會的首領還是有一定的智商。麵對日益覺醒的科學和理性思潮,教會知道與其睜著眼說瞎話頑固抵製,不如接受現實,然後加以引領為我所用。所以從中世紀末期開始,基督教會在科學和教育方麵其實很下功夫爭取地盤。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都是基督教會建立的。雖然最初僅僅是神學教育,但後來順應形勢,擴展成了全科大學。基督教會在一些科學研究領域甚至有很尖端的成就,很多啟蒙時代的科學新發現是教會人士作出的,比如發現遺傳規律的孟德爾就是個天主教神父。

當然,不是每個神父都像孟德爾這麽通透。馬瑟對科學感興趣,但馬瑟其實還是有很多迷糊的地方,比如他一直以為人的糞尿有藥用價值,這個跟咱的《本草綱目》年代是同一個水平(其實咱現在的百度百科裏還有讓人喝尿治病的)。又比如他在波士頓附近的塞勒姆巫婆迫害事件裏,事實上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盡管有這些時代的局限,但他對科學有一份追求的心願,這畢竟還是讓他做出了一些好事。比如他曾經指出顯微鏡下看到的“微型生物”可能就是導致天花的罪魁禍首。當時顯微鏡剛出現,大家對顯微鏡下看到的那些會動的微粒是什麽東西,有什麽作用,都還很不確定。歐洲人不確定,粗鄙的美國佬就更是滿腦子一片朦朧。在這種大背景下,馬瑟能有這種猜測,可以說頗有見地。雖然我們後來知道導致天花的是病毒,而病毒在光學顯微鏡下是看不到的。但是馬瑟這種猜測,意義在於讓大家不再把天花當作什麽上帝的懲罰,而是一種生物學現象。這就為尋找科學的治療方法鋪平了道路。

馬瑟之所以去猜測天花發病的根源,是因為天花在北美洲的流行愈演愈烈。

北美洲本來沒有天花。15世紀西班牙人把天花帶到了美洲,並且靠天花滅掉了一大批印第安人。不到兩百人的西班牙殖民者能征服數百萬人瑪雅人,天花給他們幫了很大的忙。

但是天花麵前人人平等。那些西班牙人是已經在歐洲經曆過天花,獲得了免疫力的。後來移民到北美的白人就不是都有免疫力了。所以在白人殖民區裏,比如波士頓,天花頻繁爆發。在馬瑟作出他一生最有意義的那個貢獻之前,就有1690年和1702年兩度大爆發,每次死亡人數上千人——這對於當時總人口隻有一萬二千的波士頓來說是很恐怖的瘟疫了。

1706年,公理會給馬瑟安排了一個黑人奴隸。馬瑟一直想尋找控製天花流行的辦法,所以這是他跟客人幾乎天天談論的話題之一。這個新來的黑奴聽到馬瑟談論天花,很得意的說他不怕天花,因為他們家鄉有接種天花的傳統。他本人就接受過這種接種。這黑人還給馬瑟看了自己胳膊上接種的瘢痕。

當時很多公知都把這種故事當作迷信而不屑於認真考慮。馬瑟以他對天花的關注和對科學知識的熱忱,從這個故事裏感受到一粒電火花。他跑到圖書館查詢文獻,發現這種做法確實有學術文獻支持。

於是,當1721年波士頓再度爆發天花的時候,他寫信給波士頓的醫生們,請求他們給波士頓居民接種天花疫苗。

馬瑟的想法太超前了一點。1721年,即使在歐洲,天花接種技術也隻是剛剛在蒙太古夫人的奔走呼籲下被人們半信半疑的容忍。美國人忙著開拓疆土,科學知識比歐洲人落後一大截。在這種科學素養普遍不足的環境裏,超前的科學知識通常不會帶來醒悟而是帶來恐慌和憤怒。保守的牧師們斥責馬瑟,說他的想法是挑戰上帝給人類安排的懲罰,這會讓人們以現代發明取代神的教導。憤怒的波士頓市民甚至往馬瑟家裏扔了一顆手榴彈。天幸這顆手榴彈是個劣質產品,沒有爆炸,於是馬瑟還能有機會讀到捆在手榴彈上麵的紙條(這個行刺的人可能相信人死了有靈魂,所以在準備炸死馬瑟的同時還很貼心的給寫了這麽一張紙條,讓死去的馬瑟知道他為什麽該死)。紙條上寫的是:“馬瑟,你這個狗不如的渣滓……”對不起串了。不過原文也差不多。原文是:“馬瑟你這條該死的狗!我用這東西給你接種!你去發瘟吧!”

反對的呼聲很猛烈,但是城裏瘟疫的流行也很猛烈。每天都有好幾個人死去,以至於當局不得不指令教堂舉辦葬禮時要減少鳴鍾次數——不然城裏基本上整個白天裏喪鍾就會響個不停。

危急之下,終於有一個叫做波義爾頓的醫生願意嚐試馬瑟建議的這個接種技術。波義爾頓先在三個人身上做初步嚐試。其中一個實驗對象是他自己的獨生子。三個人如常出現短暫發燒,然後在一個星期之後康複。波義爾頓認為接種是安全的,於是著手推廣。但是波士頓居民極為驚恐,認為他們是在播散瘟疫。波士頓當局也很快下令,禁止他們繼續接種。但在當局命令下達之前,他們倆還是有時間說服242個波士頓居民接受了接種。

結果如何呢?沒有接種的波士頓人有5889人患天花,其中844人死亡。人口感染率幾乎50%,患病死亡率14%。接種了的波士頓242人裏,隻有6患上天花死亡,感染死亡率合計2.5%(難以區分是接種本身導致重症天花還是接種之後再度感染天花)。

不接種是幾乎50%的感染率。接種是2.5%的感染率。麵對這樣的事實,除了個別狂熱的宗教信徒或是愚昧百姓之外,多數人還是慢慢的接受了接種人痘的做法。人痘接種術在北美逐漸得到推廣,有力的遏製了後來天花流行的烈度。

當然,天花的全麵控製,還得等詹納發現和推廣牛痘接種術之後。那是後話了。

馬瑟在塞勒姆巫婆迫害案裏扮演的是正統宗教衛道士的角色,但是說到天花,他不相信這種疾病是他家上帝賜給人類的天罰,卻寧願相信這是一種生物現象,而且還敢冒死引進天花人痘接種術,憑這一點,咱應該給他一份榮譽。

波士頓有一條十公裏長的大街叫波義爾頓街。這條街最早叫做青蛙巷(Frog
Lane)。後來為了紀念波義爾頓醫生的後人而改名叫波義爾頓大街。這是波士頓最長最繁華的大街之一。2013年4月那個馬拉鬆爆炸案就是在這條街上發生的。

 

其實我覺得這條街應該叫做馬瑟大街。沒有馬瑟的堅持,當年波義爾頓醫生也不會給那242位波士頓居民做人痘接種。波義爾頓是醫生,給人接種人痘雖然在北美算激進,但在歐洲已經有人在做,而且有醫療文獻記載。所以波義爾頓麵對的壓力沒這麽大。馬瑟不一樣。馬瑟是耶穌家的人。這個圈子裏,當時的正宗思想是說疾病乃是天罰(這個是必須的。隻有這樣,神父們才能向教眾們解釋“萬能”的上帝何以不能讓信徒們免除疾病)。馬瑟身在耶家,卻不執迷於這種病為天罰的無稽之談,反而對大眾宣傳疾病是由微小生物引起的科學觀點,而且一手促成了人痘接種術在波士頓的實施。不要小看他的努力。他一生著述400餘冊,是一個很有影響力的人物。當時的美國民眾仍然十分篤信宗教。這樣一個有聲望的教會人物出頭扶助科學新發展,效果遠勝於官府的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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