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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死你,美利堅》第一章 萬裏追夢(2)

(2019-11-19 16:25:49) 下一個

袁約亮去人事部門辦理各項手續,帶了一摞材料回到實驗室,隨即在計算機上設置內部電子郵箱。這時老板走進實驗室,袁約亮急忙起身打招呼:“布朗教授。”老板微微點個頭,並不理睬他,而是走到他相鄰而坐的麥克身邊說話,實驗室裏其他人該幹嘛幹嘛。麥克眼神離開計算機屏幕,轉椅旋動九十度與站立的肖恩談話,坦然自若,仿佛他是老板。袁約亮有點拘謹,不知該不該立刻坐下幹自己的事,看到實驗室其他人對老板無拘無束的反應,便坐回自己的椅子。後來他發現大家都直呼老板名字肖恩,也就隨大流,老板似乎壓根不在意你怎麽稱呼。

袁約亮知道美國人不太拘泥,但沒想到如此隨意,心裏湧起對老板的崇敬和一股溫馨的感覺。他好奇美國人是否總是隨隨便便,大大咧咧,或者太個人主義,自我中心。但後來觀察的結果正好相反,多數人舉止文明,尤其是交談和飲食習慣,非常顧及旁人,注意不引起他人感官或心理的不適。

次日一大早袁約亮就來到實驗室,不料有人先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坐在計算機前,昨天沒見過。姑娘轉過臉熱情招呼:“你是新來的博士後吧?”

“是,是。”袁約亮急步向前,右手心下意識地在褲子上擦了一下後伸出,女孩卻已經轉向計算機,背對著他。袁約亮尷尬收回手,坐到相鄰的計算機前,繼續自我介紹:“我叫袁約亮,從北京來。”

“我叫方靖,家在杭州,是肖恩的博士生。”

“方靖,這名字好聽。”袁約亮脫口說道,覺得不妥,右手在大腿上重重捏了一下。

“以後你就叫我‘靖’吧。”女孩嫵媚地一笑,再次埋頭計算機屏幕。

袁約亮臉紅,太陽穴突突跳。他用眼角餘光偷看方靖,然後輕輕起身走出實驗室,加快步伐,跑,奔向洗手間! 

大鏡子前,袁約亮喘著粗氣,小說《青春之歌》中的情節浮現眼前,他知道當林道靜被稱作“靜”時意味著什麽。也許很多人有這樣的體驗,有的鏡子讓你失望,有的卻很友好,洗手間的這麵鏡子顯然屬於後一類。瞧那對濃眉,添了不少俊色和男性的粗獷,掩飾了自己的書生氣息。

很快他發現實驗室每一個人都稱女孩為“靖”,不免有些失落。

打開電子郵箱袁約亮立刻感到了壓力,三封電郵來自老板,全是有關將要做的研究,需要查閱的文獻。這天他一直忙到晚上十二點,給老板發完電郵後收拾準備去趕最後一班車。他把圖書館借的雜誌和一堆打印的文獻放入背包,伸手關閉自己的郵箱,屏幕閃了一下顯示來自老板的新郵件。袁約亮猶疑片刻,還是打開郵箱,又是幾條指示,並且很緊迫。半夜給老板的電郵不到五分鍾就回複,肖恩真是工作狂!袁約亮誤了車,在實驗室熬了通宵,還好明天是周末,不過很快自己的實驗開始,大概不會有周末了。

沒幾天袁約亮發現一個現象,實驗室的人聚在一起聊得最多的就是抱怨老板肖恩,說他催命、摳門、武斷。

那天肖恩與麥克和袁約亮兩人一起分析計算機裏的實驗數據,指責麥克沒有按他的思路去做。肖恩走後麥克問袁約亮:“你知道什麽叫做相對無理,對嗎?”

“什麽意思?”袁約亮猜想麥克要發牢騷。他喜歡與麥克交談,練習口語,也請教科研有關的問題。麥克對袁約亮有些敬佩,在他看來,袁約亮醫學院畢業不當醫生賺大錢,全心從事醫學研究是種崇高的獻身精神。

麥克說:“比如多數人認為張三比李四強,老板卻提拔李四。”

“這種現象很常見。”

“那絕對無理就更好理解。”麥克手指牆上掛著的白板,“你說這塊白板是黑色的,就是絕對無理。”

“不錯,中國有句成語叫做‘顛倒黑白’。”

“還有一種情況,比絕對無理更糟,更無理。”

“這不可能。”袁約亮笑,心裏期待麥克的謬論,看他怎樣損老板。

“比如老板硬說這塊白板是黑的,第二天又問你是什麽顏色,你隻好說是黑的。可老板又指責你錯了,應該是紅色的。”

“這麽說來,的確比絕對無理更無理。”

麥克打開幾條肖恩給他的電郵:“媽的,我的試驗完全按他的要求做,電郵裏寫得清清楚楚他也否認。肖恩左一個主意,右一個主意,自相矛盾,隻要試驗結果不好全是你的錯。”

袁約亮突然特別羨慕老板肖恩。美國人天天罵獨裁,可是獨裁國家隻有一個獨裁,老百姓怕是一輩子也見不到一次,在實驗室卻天天感受到獨裁。袁約亮有了明確的目標,發狠工作,多出成果,多出文章,將來申請課題經費,做一個自己擁有實驗室,說一不二的獨裁者。

研究research的英文原意是反複探究,但老板不喜歡重複,怕花錢。實驗準備充分,步步核對,不出錯就可能避免重複,老板也不願意,出活太慢。於是袁約亮成了肖恩的寵兒,因為他極少重複,因為他出活多,因為他沒日沒夜,沒有周末。麥克下午有時走得晚些,但周末絕對不來實驗室。宋博輝也很賣力,但他家有妻兒,又不懂醫學,很多原理吃不透。

博士後、博士生一半時間為自己幹活,也就是說出了文章自己排名第一,另一半時間為老板幹,協助別人的課題。其他的人全是為老板幹活。為老板幹活時大家隻出七成力,30%的時間做私活。肖恩早就覺察到這種現象,但又沒轍,一天隻是短暫來實驗室一兩次,也記不清具體誰該幹什麽。他最主要的精力是寫標書,搞經費,為此他要閱讀大量文獻,設計課題,歸納分析研究結果,另外還有教學、學術交流。

後來肖恩有了妙招,要實驗室所有人每天回家前給他發個電郵,匯報今天具體幹了些什麽,這一來你沒法偷懶了吧。人性其實都差不多,和中國一樣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誰也不願犧牲30%的私活時間。結果是六成時間為老板幹活,一成時間寫電郵,吹噓自己今天幹了很多活,老板夥計皆大歡喜。

一天肖恩和袁約亮一起在實驗室計算機旁分析研究結果,袁約亮做的兩組實驗結果不錯,博士生帶醫學生做的同樣一組實驗結果不好。

袁約亮說:“要不我和他們一起分析一下原因,然後重複一次。”

肖恩斷然否定:“不用,學生的數據不可靠,隻用你這兩組數據。”

美國念碩士不需寫論文,中國卻要求論文答辯,盡管導師沒多少錢。為了拿學位,弄虛作假現象很普遍,袁約亮在北京讀碩士時研究生裏最流行的一句話是“隻要去偽存真,就不怕沒有好結果。”

出國前袁約亮對美國學術界的嚴謹和誠實深信不疑,老板的話讓他感到意外,難道肖恩會在寄給雜誌的論文和NIH標書裏如實說明學生的數據不好沒有采用?再說了,如果學生的數據好,肖恩肯定會要,樣本越多可信性越強。此後類似的情況時有出現,比如一組數據中有一個很離譜,肖恩會詳細詢問分析,循循善誘直到找出理由將這個數據踢掉。有點像裁判員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不過肖恩知識淵博,能說會道,“度”把握得很好,通常隻是為了錦上添花或避免重複實驗,並不改變實驗結果總的趨勢。

隨著中國經濟快速發展,新聞裏有關中國的新聞和評論逐漸增多。

一天麥克問袁約亮:“聽說中國隻讓生一個孩子?”

“是的。”

“這麽說你沒有兄弟姐妹?”

“我有五個姐姐一個哥哥。”

“啊!”麥克張大嘴巴,“政府還能允許你出生?”

袁約亮笑道:“正好相反,我是被政府強迫出生的。”

袁約亮給麥克講述自己出生的故事。他父母都在地區農業局工作,母親生了六個孩子後不想再要,不料過了好幾年又懷孕,遂找領導批準墮胎。領導勸道:“毛主席都說‘人多議論多,熱情高,幹勁大’,將來我們和美帝打仗,把他們拚光了,咱還剩好幾個億呢。”

麥克聽罷哈哈大笑:“人多就能打勝仗,中國早把世界征服了。”

“那時我們搞革命,準備和美國打仗,所以人越多也好。現在不同了,中國要和美國友好,做生意,中國的土地糧食有限,人太多經濟發展受限製。”

“嗯。”麥克略有所思。

實驗室有個收音機,常常一直開著沒人管。這時收音機正在播新聞,克林頓總統接見達賴喇嘛。袁約亮嘟囔道:“克林頓又接見他,都幾次了?”

克林頓是會見達賴喇嘛次數最多的美國總統。

麥克說:“美國總統當然應該捍衛自由和民主。”

袁約亮不屑:“照你的意思達賴統治時期西藏是自由民主製度?”

“難道不是嗎?”

“佛教沒有單一的上帝,但有類似上帝的神。你知道嗎達賴就是這種神的轉世。由至高無上的上帝擔任政府首腦,這樣的製度可能是民主自由社會嗎?你願意美國有個上帝總統還是民選總統呢?”

“我……可是……”麥克張口結舌,“不管怎麽說,在共產黨的統治下,西藏人民不能像我們一樣自由選舉。”

很多西方民眾和媒體把自由選舉作為衡量社會製度好壞的唯一標準。

袁約亮說:“中美兩國政治製度的不同人人皆知,中國共產黨主要依靠武力獲得政權,包括西藏,共產黨政府隻會用他們認為合理的方式而非美國的方式治理西藏。事實上,相對占人口90%以上的漢族,中國少數民族長期享有很多優待和照顧。”

不久後麥克離開實驗室,他的博士生導師在新澤西州創立一小型生物製藥公司,邀請他加盟。肖恩為省錢不急於招新博士後,因為袁約亮幾乎一人幹了兩人的活,來美兩年多就發表了一篇文章,最近又有一篇論文投稿。

周日下午袁約亮來實驗室,發現門開著,誰會周日來實驗室?他周六來實驗室有時碰到宋博輝或博士生,但周日從來隻有他一人。走進一看,靠後門的實驗台上放著一籠小鼠,旁邊還有些器械和試劑。

袁約亮照例先到計算機上查閱電郵,中間那台計算機有人在用,於是選其左邊那台,剛坐下就聽到身後方靖喊他的名字。她雙手抱著一個白色泡沫保溫盒,裏麵裝滿冰塊。

“你怎麽周日來做實驗?”袁約亮問,不過他知道肖恩逼得緊,方靖最近一組實驗沒做好,肖恩非常生氣。女孩缺乏科研經驗和靈感,實驗老是失敗或設計有問題,前功盡棄。她是麥克的女友,以前還有麥克幫忙,現在就更難了。

方靖把冰盒放在實驗台,走到中間那台計算機前的轉椅坐下,長歎一口氣:“我畢不了業了。”

“不至於吧,實驗做好做壞是常事,要不咋叫research。”

“肖恩找我談話,他要開掉我,除非我承擔部分損失。”

“這太不合理,”袁約亮覺得不可思議,“哪有讓學生自己出錢做實驗的。”

“肖恩這混蛋,做壞了實驗比他死了爹還心疼。可我有什麽辦法,”方靖聲音有些哽,“不答應他我這四年博士就白念了。”

方靖說肖恩要她自己每學期付五千美元實驗費直至完成博士論文要求的實驗。方靖父母極力勸女兒忍了,他們會湊好錢,努把力把博士文憑弄到手。袁約亮知道方靖吐苦水也是指望得到他的同情和幫助,她很欽佩袁約亮的能力和取得的成績。

袁約亮打算幫方靖一把,同時覺得老板有悖常理,學校難道不管嗎?但又一想,如果沒人去告、去鬧,肯定就不會管。周一上午袁約亮去找肖恩,說他會監督把關,幫方靖完成實驗。他說中國經濟尚不發達,收入很低,希望肖恩重新考慮方靖的經濟責任。

肖恩惱羞成怒,但馬上壓抑住。這個博士後翅膀已硬,找個比現在更好的位置輕而易舉,目前實驗室不能沒有他。肖恩給自己下台階:“我也是為了她好。靖要是沒有壓力肯定完成不了學業,這些錢將來都會退回給她的。既然你肯幫助,我想這事就解決了。”

袁約亮心想,肖恩這鐵公雞,吃進去還會吐出來,鬼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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