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簡介見博客【尾頁】: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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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絕處逢生(4)
譚溪來病房的次數增多了。心裏隔閡淡化後,春生感覺老太太不僅見識多廣,而且非常風趣。他不再用全部心思去阿諛奉承,那樣很累。春生開始盼望和喜歡與譚溪的交談。
因為協和醫院的床位很緊張,許多科室與附近較小的醫院合作成立聯合體,協和派醫生輪流去查房,協助處理轉過來的病人,也為科裏掙點外快。春生病情改善沒有太大的危險後,轉到附近的一家能做血液透析的聯合體醫院。
好幾天沒看到譚溪,春生又開始提心吊膽。會不會自己放鬆了警惕,哪點不小心又惹老太太不悅?或者,或者……想到醫療費用,春生不寒而栗。宋院長家就是再有錢也不可能無休止地資助一個與他們毫不相幹的病人,他們夫婦這麽慷慨相助,主要是因為感動,因為同躍哥和柳青姐奮不顧身將他們寶貴的髒器獻給我。可是感動隻是一種短期的情緒變化,不會一直保持不變。還有,誰能保證永遠榮華富貴,萬一他們經濟上也出現問題呢?
由於夜裏失眠,春生困,上午躺在床上打吊針時睡著了。春生做了一個惡夢,夢中他和實習護士吵架被老太太撞見,譚溪怒斥他:“不知好歹的東西,以後我們不管你了。”春生嚇得跪在譚溪腳下求饒:“伯母,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以後天天讓實習護士紮針。”
譚溪正好走進病房,聽到春生的夢話。她愣愣地看著睡夢中的少年,心中隱隱作痛。天氣熱,加上驚恐,春生滿身是汗,病號服被汗水浸濕了。譚溪取了床底下的臉盆,走出病房。她端了一盆水回到病房時,春生已經醒來。見到老太太,他的表情很不自然,又驚、又喜、又怕。
譚溪說:“瞧你這一身汗,把衣服脫了吧,我幫你擦擦身子。”
“不用了,伯母,等打完吊針我自己能行。”
“別不好意思,我隻是給你擦擦上身。”
春生的臉紅了,並不是因為害怕暴露身體。此刻他聯想起第一次手術前備皮時出醜,與同躍大鬧。當時不明白哥哥為什麽也臉紅,現在突然想起,那天他也要作術前準備,需要護士備皮。哥哥那麽害羞、臉皮薄,不定出什麽醜。哈哈,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並非我一人身遭不測。有哥哥陪綁、作墊背的,春生的心理得到滿足。
春生經曆兩次腎移植手術,兩次移植失敗的腎髒切除手術,還有幾次為血液透析進手術室作動靜脈漏,動靜脈插管等。為減少細菌汙染,協和醫院要求特別嚴,任何操作隻要在手術室裏進行,哪怕拔一個指甲,患者必須脫得一絲不掛推進去。現在他是老戰士了,早就麻木不仁,常常像一個旁人,隻不過幫助大夫或護士暴露和挪動那具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軀體。
譚溪幫春生脫去上衣,擰幹毛巾給他擦汗。這個瘦弱的少年,皮下一點脂肪也沒有。雙側下腹部兩條長長的刀口,每一條刀口下都經曆了腎髒移植和切掉移植腎髒的兩次手術。切除腎髒時,大夫先將上次手術細長刀口疤痕切除,於同樣位置施行手術。遠處一看左右各隻有一條刀口,仔細觀察新舊交錯的縫線痕跡分明告訴你這裏不止一次手術。為透析需要動靜脈插管或造瘺,春生的雙肘彎和前臂留下數處手術疤痕。他的雙臂、手背還有無數次靜脈輸液紮針的痕跡。
老人慢慢地、輕柔地擦拭這具千創百孔的身體,心裏充滿了憐憫,這孩子,遭了多少罪啊。
忽然,譚溪發現男孩哭了。春生的一隻手背遮住雙眼,可怎麽擋得住嘩嘩流淌的淚水。少年極力壓製自己不讓哭出聲,這一來收縮繃緊的腹肌隨著無聲的哭泣不停地顫動。譚溪鼻子一酸,趕緊轉過臉,假裝沒看見,端起水盆離開。
譚溪呆呆地站在水房,這一刻她明白了為什麽要苛求這樣一個從小沒爹沒媽、一直為基本溫飽和生存苦苦掙紮的孩子,因為她是恨自己,恨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這個才高氣傲的女人,從中學起就一直被不斷的成功和讚譽簇擁。美滿的家庭、丈夫的成就更為她錦上添花。1957年的反右運動,麵對指責和審查,譚溪起初的反應是憤怒不屑、以理力爭。師生中已經有人劃了右派,北大傳來的消息驚心怵目,冷靜下來的譚溪認識到隻有兩種選擇:屈辱或毀滅。如果隻毀滅她一人,譚溪或許不會選擇屈辱。然而一旦打成右派,還可能株連她的兒女和丈夫。最糟糕的情況也不是不可能:毀滅自己也跳脫不了屈辱。她屈服了,轉而將全部的智慧、精力和時間用來逃脫右派的命運。
譚溪像是換了一個人,開始做違心的事,說違心的話。她避重就輕,向領導做了“深刻”的檢查。她也學著對上奉承,對下收買人心,和小市民一樣和同事聊家長裏短,打探有用的消息。譚溪終於順藤摸瓜打聽到對她發難的始作俑者是她平日最瞧不起的副手、文學係的張副主任。明白他垂涎主任的位置,趁著運動落井下石。譚溪毫不猶豫,向領導表達辭去文學係主任和學校職稱評定委員會副主任意願。譚溪滿臉堆笑與她的仇敵套近乎,得知張副主任的老婆患有慢性子宮附件炎,久治不見效,她主動提出幫他妻子找赫赫有名的林巧稚大夫看病。
林巧稚在中央首長夫人中的人氣極高,人緣甚好。北戴河會議時與幾十位最高首長的夫人合影,她被安排在前排正中。譚溪求助這位私交甚密的大姐,一方麵是討好張副主任,找名醫為他妻子治病,更重要的是借此機會向大姐訴苦衷,期望她通過有關部門的首長夫人施加影響。
譚溪清高,事業心又強,除了至愛親朋,很少參與丈夫的社交。宋思彥和林巧稚一樣與很多大人物關係密切,然而遠水救不了近渴。丈夫在蘇聯數個城市好幾家醫院考察,那時的通信技術有限,長途聯絡很困難。她要盡最大的努力,拖延學校的結論,等待丈夫回國後出現轉機。譚溪憑自己的印象選定找丈夫看過病的兩位政府相關官員,厚著臉皮去拜訪他們。她的努力有了成效,張副主任的攻勢明顯減弱,更有高層官員發話了:反右派對華僑要區別對待,多從正麵幫助引導;周總理當年對譚溪夫婦放棄美國的優越工作和生活條件,毅然回歸祖國的愛國精神高度讚揚......
譚溪逃過了打成右派的厄運,從此夾著尾巴做人。這一段磨難成了她永遠埋藏心底的傷痛,對誰都不願提及。除此之外,她還有深深的愧疚,整天忙於自我開脫,忽略了關心女兒,釀成終身無法彌補的遺憾。
譚溪回到病房後幫春生穿好衣服,和藹地問他:“轉院到這裏還習慣嗎?”
“太習慣了,我一人一間病房,還有娛樂室,可以下棋、打撲克、看電視,簡直就像天堂。”
聽了男孩的話,譚溪臉上露出難以察覺的嘲笑,但是表情很怡悅。每次和老太太在一起春生都會密切觀察她的臉色和眼神變化,春生已經感覺到現在老太太對他的討好不僅不反感,反而很享受。春生的話不完全是表達感激和恭維。聯合體醫院常有空床,他住兩人間小病房,另外一張病床正空著。這裏病人的病情都比較輕,病房管理也不像協和那麽嚴,大大方便了病友之間的交流和娛樂。即使春生現在能夠生活自理,譚溪還是像在協和醫院一樣另外雇傭計時護工照顧春生。
譚溪問:“將來長大了,你想做什麽?”
還有將來?還能長大?對春生來說這是多麽奢侈的願望。哥哥因為他的病耽誤了太多的時間,同躍來信說如果寒假沒有時間,明年暑假一定會回國看他。春生擔心自己活不了那麽長,能夠再見哥哥一麵是他最大的願望。不過春生從小就是一個喜歡做白日夢的孩子,就算是過過嘴癮,又何樂而不為。
春生說:“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和伯母一樣,當作家,寫小說,寫劇本。”
“想不想在北京念書?”
“想啊。”不過這太離譜了,春生又補充一句:“隻能在夜裏想。”
“為什麽?”
“夜裏做夢的時候想呀。”
“你現在還沒有成年,如果我們收養你,你就能在北京讀書。你願不願意?”
“願意願意,有這等好事,美死我了。”隨著與譚溪交流增多,春生注意到老太太開始喜歡和他開玩笑,這讓他們的關係親近了許多。春生求之不得,恨不能變成孫悟空,使出全身解數去博得老太太開心。此刻春生隻當老太太逗他玩,於是煞有介事地迎合她。“伯母,那以後我怎麽稱呼你們呀?”
“叫我們姥姥姥爺。”
“姥姥姥爺。”這種稱呼好怪,春生嘿嘿一笑。“就是外婆、外公吧?北京人真逗。可是為什麽不叫爺爺、奶奶?”
譚溪想了想說:“姥姥可是很疼外孫的喲,你不喜歡嗎??”
“喜歡、喜歡,姥姥最好,姥姥最親,我最喜歡姥姥。”
馬屁精,譚溪無聲笑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