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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捧起你的臉》第十三章:生死別離(6)

(2016-05-19 01:01:14)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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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生死別離(6)

他老人家教導我們說:“奪取全國勝利,這隻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春生的病情終於穩定下來,呼吸機也撤了,但必須每天腎髒透析,控製血鉀濃度,以防嚴重心律失常。出院遙遙無期,苦難沒有盡頭,索命小鬼可能隨時光顧,下一次腎髒移植幾乎是不可能的夢想。等到一個配型良好的腎髒非常不易,更不用說春生脆弱和敏感的心髒讓醫院很難下決心再次手術。

上次春生腎移植手術出院結賬,住院處硬是將同躍交的住院壓金退給他,說是老院長的指示不能違抗。在協和醫院,大家把這位醫學泰鬥的話視為最高指示。

無論在重症監護病房還是在血透中心,每天上午住院處的催費老頭手握厚厚的一疊催費單交給病人家屬。那天上午同躍從老頭手裏得到的卻是一個活期存折,他們預付住院費全在裏麵,理由還是老院長的指示不許違抗。

無論重症監護病房還是血透中心都是吞幣機,同躍知道自己這點錢塞牙縫都不夠。

當時的萬元戶是受人羨慕的富人,春生相鄰一床病人的父親是一個幾十萬資產的暴發戶。兒子不幸車禍休克,術後多髒器衰竭。病人父親慷慨激昂地對重症病房的大夫說:“你們不用考慮錢,用進口藥,用最好的藥,用最貴的藥。”

協和醫院創建我國第一個重症監護病房,也稱ICU。 因為進口藥品和進口設備太貴,即使病人公費,也很難開足馬力,治療方案很少不受限製。難得有如此豪爽的病人,大夫可以放手使用最先進的療法。

醫院規定一些昂貴的藥品需家屬去藥房交現金取藥。半個多月後,患孩父親一見大夫手拿處方向他走來,雙腿就開始發抖。他接過處方後雙手跟著抖動,再一看處方上的洋文藥名嘴巴也顫抖起來:“大……大夫,是、是進口的還是國產的?非、非得用進口藥嗎?” 

這位父親終於領教了什麽叫進口藥,什麽叫最貴的藥。比方說,一支僅僅為減輕副作用的止吐針竟要一千多塊錢,相當普通工人兩年的工資。

同躍不敢想象弟弟會是怎樣一種結局,總的醫療費用會是怎樣一個數字,但他知道就算把自己賣了,賣十遍也不夠。

上次來北京看病和手術,春生把一切都交給哥哥,同躍說什麽他都信。他認準一點,這個世界上沒人像同躍那樣關愛他。哥哥說能治好就會盡全力治好他的病,哥哥如果沒有辦法,那就是命中注定了。在上海得知因為腎髒排斥、訪美計劃不得不取消,極度失望同時,春生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有了非常不祥的預感。他不再輕信柳青和同躍的安慰,主動想方設法從醫生、護士和病人等多方麵打探和自己的病情有關的問題。

什麽是腎功能衰竭?什麽是心律失常?為什麽要控製血鉀?腎移植有多少成功機會?不移植會怎樣?能做多少次腎移植?為什麽切除移植的腎?住院要多少錢?重症監護要多少錢?血透析要多少錢?手術要多少錢?抗排斥藥物要多少錢……問題沒完沒了,他還悄悄地請病友的家屬幫他買了腎病的科普書籍。

懂得越多,春生越是心驚膽戰。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他深知自己已經命懸一線,見上帝的日子屈指可數。

譚溪來過幾次,看望春生。少年一開始就明白譚溪是他人際關係中最重要的人物,幾乎所有的醫療費用都是她出的,老人家實際掌握了他的生殺大權。他討好老太太的心情太明顯、太迫切,不停地揣摩譚溪對他的印象,費盡心思想博得譚溪對他多點好感。春生絕望地感到他的努力適得其反,老太太對他行為很反感,臉色越來越冷。

實習護士和見習醫學生經常來打擾春生,拿他的身體做練習,做教具。次數多了,春生感到厭煩,不願意配合。

有一天一個實習護士給春生紮靜脈輸液針,兩次都失敗了,春生的手臂一片淤紫。後來實習護士找來上級護士才紮進血管。第二天春生不願再讓這個實習護士試,要她找上級護士來。因為治療、搶救和血液透析,血管不知道紮了多少回,他真擔心血管全弄壞了以後怎麽辦。護士說要紮不進血管才能去找上級。春生說昨天你第一次紮針沒成功為什麽不找別人。兩人就這樣爭起來,春生非常不滿,發了脾氣。

正在這時譚溪來病房看望春生,他從老太太鋒利的眼神裏讀到了厭惡和惱怒。譚溪微鎖的眉頭讓春生喪魂失魄。

春生再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再也不敢得罪任何人。最多等杜子騰下次來看望他時求他找護士長說說情。現在杜子騰已經脫產在家準備畢業論文答辯,很少有時間來病房看他。

柳青姐走了,哥哥走了,最親的人都走了。

同躍和春生分手那天安慰他,伯母和宋院長會把他當作自己家人一樣照看,你什麽都不用擔心。可是哥哥哪裏知道我心中的恐懼,哪裏知道伯母不喜歡我、討厭我、隨時可能拋棄我。

春生斷定這一次是生死之別,拉住同躍的手怎麽也不肯鬆開。時間不多了,同躍要去機場,他試圖從弟弟的手中抽脫。春生太虛弱,沒有力氣拽住哥哥的手,就用眼淚來哀求、來挽留。同躍不忍心,又待了十多分鍾,再次說聲別離的話,一汪難分難舍的淚水又從春生的眼睛湧出。同躍的眼眶也滿含淚水,他不再試圖鬆手,反而將另一隻手伸過來,一起環抱住弟弟的手。

哥哥的手好溫暖啊,好有力啊,好安全啊,春生的表情變得安詳了,繃緊的神經鬆弛了。是這雙手曾經把我拋向了天空,是這雙手編織了我快樂的童年。春生疲憊地睡著了,醒來時,覺得手背濕漉漉的,一串淚水還沒有幹,哥哥走了!

現在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在死亡線上痛苦掙紮,春生籠罩在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絕望中。然而越是絕望,他對生的渴望、對死亡的恐懼就愈加強烈。

春生病情改善後從重症監護病房轉到腎內科,他的心情大好,終於不要每天目睹重症搶救、生離死別的情形。

“陳大媽!”一到腎內科病房就遇到熟人,春生的情緒更佳。“陳大叔又住院了?”

 “你也來了?”陳大媽卻神色黯然,指著半臥病床的老伴,“我們前天從急診轉過來。”

“陳大叔,你好。”春生熱情地上前打招呼。當他看清陳大叔的表情,心裏涼了一大半。陳大叔更加枯瘠蒼老,皮膚灰暗,對春生的問候隻是稍稍地點點頭。

陳大媽抹著淚對春生說,老伴工作的廠子倒閉了,再也不能為他提供醫療費。

見相鄰病床的陳大叔行動遲緩、寡言少語、心如死灰,春生的好心情全沒了,轉而十分壓抑。

轉科第三天早上,住院處催費老頭來到陳大叔床前:“快讓家屬交錢,不然就停藥、停血透。”

催費老頭每天早上來催費,幾天後陳大叔的血液透析停了,改成腹腔透析。

有病不治,醫院會被指責缺乏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精神。但采用什麽方法治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患者的經濟狀況,醫院不可能長期免費提供昂貴的治療措施。新的透析效果太差,腹部開洞插管為細菌的侵入提供了便利,加上病人日漸衰落的抵抗力,陳大叔的情況急轉直下。
    
病人、家屬、醫生和護士都知道陳大叔的性命在以天計算、以時計算、以分計算。搶救隻是一個過場:強心劑、胸部按壓、心髒注射......然後是太平間的推車,春生目送了一個生命走向盡頭。

鴕鳥遇到危險時將頭紮進沙土, 眼不見為安。陳大叔的死讓春生成了驚弓之鳥,但他別無選擇,隻能像鴕鳥那樣自欺欺人。

每天早上七點鍾,春生會站到病房門口窺視。走道遠處一旦出現催費老頭的身影,他就立刻躲到洗手間去,直到估計老頭離去。今天同樣的時間,春生走出病房,驚恐地發現催費老頭正走出洗手間,向他們病房走來。他轉身奔回自己的病床,鑽進被窩,用被子把腦袋全部蒙上。

“快讓家屬交錢,不然就停藥、停血透。” 催費老頭的聲音在床邊響起。

春生嚇哭了,身體在被子裏麵抖得像篩糠。他明白隻要一停透析,血鉀就會猛升,心髒就會亂跳,他立刻就會去見閻王。

不知是鴕鳥對策奏效,還是老頭催促另外一張病床,恐怖的一幕沒有出現。老頭既沒有掀開春生的被子,也沒有捅他的身體,春生慶幸又躲過了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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