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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捧起你的臉》第一章:哥哥弟弟(3)

(2016-03-11 12:02:22) 下一個

春生還沒睡,在門口撥弄半導體收音機。同躍走近:“木堆那兒有風,我們去那裏乘涼。”

月光下的男孩聞言笑逐顏開,隨即站起,略彎雙腿,雙手交叉胸前,擺好了等待同躍抱他的姿勢。

同躍抱著春生來到一堆初步加工的厚木板,同躍和春生坐在正對的兩塊木板上。陣陣微風拂過,好涼爽。

同躍問:“你聽過別人講故事嗎?”

“聽過,我們村許會計最會講故事,黃胖子有時也講。”

“你都聽過什麽故事?”

“嗯……”這個問題有點難。農村娛樂甚少,難得幾次許會計為大家說書,大人們圍了一大圈,春生隻能在外圍聽到一點片段,沒頭沒尾。不過春生記得幾個常說的人名。“有關公、曹操,還有楊七郎……還有……”

同躍心想:雖然文革這麽多年,農村人還是喜歡帝王將相。

“黃胖子還講過孫悟空。”春生睜大眼睛,有點激動。

同躍卻有點失望:“這麽說你聽過《西遊記》了?”

“西遊記是什麽?”

“寫孫悟空的的書就叫作《西遊記》。”

“沒有,沒聽說過。”

“那你都聽過孫悟空的什麽故事?”同躍的情緒回升。

“什麽也沒聽到。大人要講故事從來不告訴我們小孩,我隻黃聽胖子說孫悟空打妖精,孫悟空會變,還有……”

 “想聽孫悟空的故事嗎?”同躍問,春生的頭立刻點得像雞啄米。

文革後期《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等古典名著一解禁,同躍父親馬上就把幾本小說都買了。《西遊記》同躍讀過不止一遍,他還給鄰居李老師家的幾個孩子講過,已經能講得繪聲繪色,高潮迭起,引人入勝,扣人心弦。

聽同躍講《西遊記》,春生仿佛一下子從糖罐子裏蹦了出來,飛上了天。這個物資精神生活都極度貧乏的孩子現在不僅能吃飽,受到關愛,還有人專門為他講這麽好聽的故事,簡直就像天上的神仙。

同躍一邊講,一邊觀察,根據男孩的表情選擇何時停住。每講完一段,春生就會馬上求他再講一點。同躍像馬戲團的訓獸師訓練動物的條件反射,春生的要求越迫切越生動,他講得就越精彩。

    “......如來佛笑罵道, 你這臊猴子,寫到此一遊也就罷了,還在我手心撒一泡臊尿。孫猴子大驚失色,有這等事?我絕不信!等我再去來!孫猴子說話不算數,又想跳出如來佛的手心......”

同躍沒聲了。春生眨巴眨巴一直緊張瞪圓的眼睛,期待接下去的故事。

    同躍說:“好了,這段講完了,該睡覺了。”

    “同躍哥,求求你,求求你再講一段,就最後...... ”春生迫不及待地哀求,突然想起剛剛已經說過同樣的話,馬上改口道:“就最最後一段。”
 
 “最最後...... ”同躍樂了,加重了語氣。“那講完了是不是還想最最最後一段。”

春生聽出了嘲諷的意味,“孫猴子說話不算數”不就是指他嗎?小男孩訕訕地垂下頭,眼珠卻向上斜瞟同躍。

“同躍哥,明天還會給我講孫悟空嗎?好聽死了。”

同躍微笑著,滿足地點點頭。

次日是公社的集市,同躍去買了二兩肉,剁碎捏成三個肉丸,燒了一道母親教他最拿手的一道菜--紅燒獅子頭。

誘人的肉香味從被油炸得焦黃的獅子頭飄來,春生瞪圓了眼珠,垂涎欲滴。天哪,世上還有這麽好吃的東西,男孩扇動兩隻大耳朵,激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很快吃完了自己這份,春生意猶未盡,舌頭來回舔碗邊的殘湯。白瓷碗被男孩的舌頭舔得幹幹淨淨,實在舔不出味道了,春生仍不甘心伸出舌頭舔自己的嘴唇。

“好吃嗎?”同躍對男孩的表現很是受用。

“好吃死了!”春生的回答帶著遺憾。

同躍將自己碗裏剩下的半個肉丸夾倒春生碗裏。

“不......”春生客氣,可‘用’字微弱得聽不到。他伸出筷子假意要謙讓,卻更像護著碗裏的半個肉丸,生怕同躍改變主意。

俗話說得好,樂極生悲。晚飯後同躍對春生說:“明天牛老師要去你們村代課,他會騎自行車把你送回家。”

春生一怔,腦袋耷拉下去。神仙日子就這麽快結束了,又要回到饑寒交迫、挨打受罵的養父母家去了。白天收音機裏聽到過一個詞“最後的晚餐”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男孩兩行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同躍趕緊安慰道:“別哭,別哭。以後有時間你就到我這兒來玩,我還給你講故事,做好吃的。想聽孫悟空的故事嗎,我接著給你講。”

春生破涕為笑,使勁點頭,畢竟回家是明天的事,眼下又能聽到孫悟空的故事了。
  
不到一年,戀人出嫁,母親去世,兩個最親近的人從同躍的生活中消失。父子倆從小感情隔閡,缺乏交流。肖福通陪伴妻子住院期間染上肺結核,因誤診耽擱了治療。他怕傳染給兒子,盡量不讓同躍靠近。同躍現在每日出工務農,山裏的農民打情罵俏、家長裏短,他沒什麽興趣,本來就內向的他更加少言寡語了。

孤獨,強烈的心靈孤獨籠罩著同躍。

雙搶還沒有開始,農活不是太忙,中午收工後有四個多小時休息得以躲避烈日,近傍晚才會出工。同躍做好飯端給父親,自己卻沒什麽食欲。他拿了一本書坐在中堂門前,眼睛望著書本,思緒卻在漫無目的飄逸。這時候他又想起了春生,都一個星期了,怎麽沒有來玩,是不是已經把我忘掉了?不想聽孫悟空的故事了?

相比春生,同躍感到慚愧。隻有七歲的孩子,沒有溫飽,沒有關愛,在養父母的虐待下度日。小小的男孩卻能在惡劣的環境裏頑強地成長,積極地尋求生存自助的方法。

同躍後悔沒有留春生多住幾天,腳傷徹底養好後再讓他回去;後悔當時邀請春生再來玩的語氣沒有更熱情、更具體、更真誠一些。其實北坡村並不遠啊,走山路近道最多半個小時。同躍變得興奮和焦慮,想去看望春生的衝動一旦產生就難以平靜。他看了看座鍾,抓起草帽戴在頭上,向父親打了聲招呼便頂著烈日上路了。

春生見到我會有什麽反應?吃驚、高興、激動、還是無所謂?分別隻不過一周,總不至於不認識了吧。

他興衝衝來到北坡村卻撲了個空。養母說春生不知死哪兒去了,一天到晚不著家。同躍好生失望,甚至有點怨恨,能到處亂跑也不去看看我,無情無義的小東西!可轉念一想,終歸是個小孩,怎可能有大人那樣的思維和情感。

回家的路上無精打采,同躍多花了近一倍的時間。到了南嶺村口,同躍仍不死心,順公路極目眺望。遠處的一棵大樹下隱約躺著一個小人,走近點同躍確定是個男孩,不由欣喜若狂,飛奔過去。

春生在樹蔭下麵睡的正香,同躍激動地伸出雙手,想將男孩抱在懷裏。剛觸到春生身體時,他又忍住,怕嚇著孩子。

“春生,春生,我是同躍。”同躍輕柔地搖醒春生。

“同躍哥,我剛夢到你了,我還在做夢嗎?”春生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接著做你的夢吧。”同躍樂,把春生托在懷裏。他哼著小曲,搖晃雙手,向村裏走去。

小男孩舒服死了,眼皮眨了幾下又閉上。

春生一直惦記著聽同躍講孫悟空的故事,回家兩天後就試圖來南嶺村,結果迷了路。上次是同躍背他,覺得很近,沒有注意大樟樹前麵不遠有三個分岔口。春生分別試了試,但不敢走太遠。他有過迷路的經曆,差點回不了家。後來他向村裏幾個大人打聽,沿公路一直走就能到南嶺村,但要多花很多時間。

今天上午,春生幫養父幹完活,再次踏上去同躍家的路途。公路很好走,但好像遙不可及,加上晌午的烈日,男孩好幾次想打退堂鼓。春生走走停停,每逢有大樹就坐下來歇一會兒,最後疲憊不堪的他在樹蔭下睡著了。

同躍十分殷勤地款待了這位小客人,做了一大碗雞蛋麵條讓春生吃了個肚圓,繼續給他講《西遊記》。離開時塞給男孩兩塊紅薯幹,帶他把這段近路認熟,反複叮囑他再來玩。

三天後春生又來了,這次下午出現了雷陣雨,同躍留他住了一宿。打這以後,春生對天氣變化有了濃厚的興趣,每天定時站到村裏的有線喇叭下聽天氣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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