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同躍砍柴回家路上聽到了大樟樹下傳來的哭聲,放下柴擔,向大樹走去。
春生見有人走近,先是一陣膽怯,很快轉為好奇。他的一雙大眼睛仔細打量來者,這個高個壯實的年輕人,好帥、好眼熟,肯定在哪兒見過。雖然是農民穿著,他哪像農村人,如果說像,也隻像電影中的農村青年。對了,沒準眼熟是因為他像哪個電影中的英雄人物,可是春生想不起來哪部電影。春生還注意到他衣袖上別了一個黑袖套,看來家裏有喪事。
春生的感覺沒錯,同躍真正成為農民的時間隻有兩個多月。他本是城市戶口,和在縣中學做老師的母親一起住在縣城。根據當時的國家政策,每戶可以有一個子女高中畢業後留城,不下放農村。同躍留城待業近三年,始終未能安排工作。病殘六年的母親去世後,同躍作為了回鄉知識青年回到原籍南嶺村務農,這樣他可以照顧身患肺結核,病情日益加重的父親。
同躍問男孩:“你家在哪兒?”
“北坡村。”
去北坡村有好幾裏地,同躍決定先背小男孩回家,安頓好了再去大隊部給北坡村打個電話。
同躍的父親肖福通是紅軍烈士的遺孤,1957年北京大學畢業後打成右派,回鄉勞動改造,安排在林場,並兼任村子小學教師。
林場座落在村頭山腳下的一處矮坡上,同躍家有並排三間小屋,正中做廳堂,向後伸延出一個小廚房。
廳堂的八仙桌前,同躍為春生擦洗處理傷口。肖福通戴著口罩從廚房走來,手裏端著一碗剩粥,一碟鹹菜和一個紅薯。他把粥送到春生麵前。男孩餓極了,雙手奪過粥碗,呼啦呼啦一口氣喝了大半。
“別急,吃點菜,這裏還有紅薯。” 肖福通把鹹菜紅薯放在八仙桌上,遞給春生一雙筷子。
春生鬆開緊貼嘴巴的大碗,抬起右臂極快地一抹,嘴角邊溢出的殘粥找到了新的落腳處。男孩接過筷子,有點不好意思,更有點感激。
肖福通轉身離去,進入右側臥房。他還隻是中年人,已有不少白發,並且有些駝背。因患肺病,肖福通氣喘籲籲,不時地咳嗽、咯痰。
填飽肚子後,春生的小腿也不那麽疼了。同躍雙手將他輕輕托起,抱進左側臥室去休息。
好舒服啊!躺在同躍健壯有力的雙臂和懷裏,勾起了春生幼年時在父母懷抱中那種溫情和安全感,他開始對這種感覺有著近似成癮的渴求。
春生住下來養傷,如同突然掉進蜜罐子,不僅一日三餐頓頓吃飽,而且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飯菜。沒想到同躍哥一個大男人這麽會做菜。那天春生稱呼同躍叔叔,同躍立刻臉紅了,讓他改叫哥。
同躍哥很少說話,肖伯伯說他母親死後一直情緒不好。在小男孩的心中同躍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帥的人,最有力氣的人,最能幹的人。同躍一天到晚忙個不停:照顧兩個病人,還要出工勞動,家務、自留地全得管,有點時間還喜歡看書。即使這樣同躍也沒有忽略春生,找來不少小人書,舊玩具,還有一個半導體收音機,使春生在這裏不至於寂寞。
春生無時無刻不盼望見到同躍哥,而且隻要一見他,就假裝借助一小木凳移動自己的身體。這時同躍準就會雙手抱起他,問他想去哪兒。春生不斷增加想去目標的距離,其實他哪兒也不想去,就想蜷臥在同躍的懷裏。
第三天早上春生醒來發現受傷的腳踝一點都不疼了,竟然有點失望。早飯同躍過來時,春生仍假裝一拐一瘸,同躍照常抱起他去廳堂吃飯。
肖福通的肺病加重,常臥床不起。同躍上午到公社衛生院給父親抓了些藥,回家後從窗戶窺視到春生在屋內蹦來蹦去,與早飯時瘸腿的樣子判若兩人。春生手舉著半導體收音機,看來是在找更好的收聽方位。同躍輕輕地放下藥便出工勞動去了。
傍晚,春生扶著小木凳到林場大院最遠的一堆原木玩耍,見到同躍來叫他去吃飯,又開始一拐一瘸的挪動自己。同躍忍俊不禁,這小家夥,將來可以做演員。
同躍雙手托起春生,小家夥立刻舒服地眯起眼,依偎在同躍懷裏。如果說同躍對春生的關懷出自喜歡小孩的天性,從這一刻起他對眼前的小男孩有了特殊的興趣。可憐聰明的孩子,渴望和滿足於一點點的關愛。同躍注視著蜷縮在懷裏的小孩,不由放慢了腳步,雙手輕輕搖晃,鼻腔哼著小曲。
“春生,醒醒,吃飯了!”
回到廳堂時,小家夥居然已經在同躍的懷裏睡著了。春生睜開眼睛,有點難為情,從同躍身上爬下來,坐到飯桌前。
肖福通擔心傳染,不和他們共餐。現在每頓飯有這個小男孩陪伴,同躍孤獨鬱悶的心情好多了。春生愛說話,和同躍稍微熟悉一點後就在餐桌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同躍忙完家務後已經八點多鍾了,這是每天開始讀書的時間,今晚他滿腦子都這個小男孩。春生很快就要離開,以後估計再也見不到了。北坡村有四五裏路,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是太遠了。同躍的心裏飄過淡淡的惆悵,但轉念一想,怎麽會太遠,他不正是一人跑到這裏來掏鳥窩的嗎?同躍為之一振,接著思緒轉移到春生的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小男孩怕是不敢再來掏鳥窩了?剛提起來的情緒又跌落了下去。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今晚的月亮特別圓,星星特別多。一個流星劃過天空,消失在天穹。與此同時一個念頭在腦海裏閃出,同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