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 給 祖 國 母 親 的 十 二 封 信
第一封信(1957年)
親愛的祖國媽媽:
我今年11歲,這是我第一次給你寫信。三年前的夏天,我跟著爸爸坐火車從南方到東北,經過了許許多多的城市、鄉村、高山和河流。一路上,爸爸對照著地圖告訴我「這是長江」、「這是黃河」、「這是泰山」、「這是長城」。 我從那時候起,就明白我的祖國是非常的美麗、非常的遼闊,我們每個中國人都是你的兒女,你就是我們的祖國媽媽。
我轉學到了新的小學。開學的第一堂作文課,老師出的題目是「記暑假裏的一件事」。我寫了看到的祖國的壯麗河山,得到了全班的最高分。老師在講評時說,全班五十多個同學,連同他自己,都不曾到過這麽多地方,見過這麽多景色。我覺得自己是多麽幸運啊。
今年我考取了初中。代數、幾何、自然地理、植物學,那麽多的新課,每一門課讀來都津津有味,都能讓我學到許多知識。中學的老師們學問真大,課講得也好。可是前不久,我們的幾何老師和語文老師突然不給我們上課了。校園裏貼了許多大字報,說他們還有別的一些老師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我不懂什麽叫右派,他們真的是壞人嗎? 一個同學悄悄地告訴我,他的爸爸也被打成了右派,已經被押送去勞動改造了。他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他發誓他的爸爸是好人不是壞人。親愛的祖國媽媽,我該相信他嗎?
第二封信(1959年)
祖國,我親愛的媽媽:
我是一個中學生,我好想多學一些知識,可是卻不能夠。從去年起,我們就沒有好好上過課。有一陣子,我們全校的師生都得爬到山上去消滅麻雀。聽老師講全市全國都是這樣。我們見到麻雀飛過就邊敲臉盆邊扯著嗓子喊,嚇得麻雀不敢停下來,有的麻雀還有別的鳥兒飛著飛著就累死掉了下來。我們還有任務,每人每天要打死50隻蒼蠅,先交給小組長點數,再由班長集中起來交到學校稱重量。我們為了完成任務,就跑到農村的糞坑旁邊,一下午能打一二百隻,可是功課也就沒時間做了。我們還要捉老鼠,把死老鼠的尾巴剪下來上交,這別提有多惡心了。
後來,我們幹脆停了課大煉鋼鐵。操場上壘起了十幾個煉鐵的小高爐,日夜不停地冒火。校長叫我們到山上去撿鐵礦石,我們不懂鐵礦石是什麽樣子的,就把帶點紅顏色的石頭都往回撿,撿回來就朝爐子裏倒,結果什麽都沒有煉出來。學校又讓我們回家搜集廢鐵,有的同學完不成任務,把家裏還在用的鐵鍋都交來了。就這樣,我們學校終於煉出了全市第一爐鐵。我們高興得不得了,抬著煉出來的鐵塊敲鑼打鼓去市府報喜。市領導說我們學校放了顆大衛星,第二天我們學校又上了報紙。可不知為什麽,報過了喜後,那塊鐵就一直被撂在操場旁邊。聽有的老師說那裏麵雜質太多,根本就派不了用場。
祖國媽媽,我們這個樣子也叫做上學嗎?校長說麻雀和老鼠都是毛主席叫打的,大煉鋼鐵也是毛主席叫煉的。可是我想,毛主席不是也說過要我們好好學習的話嗎?親愛的祖國媽媽,我是多麽盼望能回到教室,定定心心地上課啊。
第三封信(1961年)
我親愛的祖國媽媽:
現在,麻雀和老鼠不打了,鋼鐵也不煉了,可是我們又得去支援農業。農村裏的年輕人都跑到城市要飯當「盲流」,就要我們中學生去幫助留在鄉下的老弱病殘幹活。在鄉下,我們看到大片大片的田地都荒掉了,雜草長得比玉米苗和豆苗都高。荒的田實在是太多了,我們一連幹了一個月,還有許多地的草沒有鋤。農民的生活更是淒苦,他們連飯都吃不飽,碗裏多半是野菜,喝的湯就是開水加鹽巴,連一滴油花都沒有。我們去的地方還不是最差的,聽說附近有些村莊餓死了不少人,學校不許我們回家說。我們聽的報告總是講形勢是好的,可是為什麽我看到的竟是如此淒慘的景象呢?
沒多久,城市裏買什麽都要票了,每個人每月隻有二兩肉。前幾天,上級的一個女部長來學校作報告。她說,在舊社會隻有少數地主資本家才能吃上肉。現在是新社會,大家都能吃,吃的人多了,所以平均下來每個人就隻有二兩了。有的同學會後悄悄地說她在騙人。祖國媽媽,我沒見過舊社會是什麽樣子,可是毛主席領導的新社會怎麽也吃不飽飯呢?我們正值成長的年紀,每天就靠不到一斤的糧食,幾乎沒有一點油水,肚子餓得實在難受。上課的時候我們都聽得見自己和鄰座同學發出的饑腸轆轆聲。班上一小半同學都得了浮腫,小腿上一摁一個坑,好久平不了。許多人都說那是營養缺乏引起的,可是上級不許說,講那是一種肝炎病,我也不知道該相信誰。
親愛的祖國媽媽,我餓。
第四封信(1965年)
親愛的祖國母親:
籠罩在祖國上空三年的饑餓烏雲終於散去,人們的心情也開朗了許多。更加高興的是,我已經在1963年考取了大學,而且是一所全國重點大學的重點專業。這裏有美麗的校園、先進的儀器設備和豐富的圖書資料、更有著許多令人尊敬的教授。我真為自己有幸進入這樣一所高等學府而高興。
我們專業的一位老教授參加了新生歡迎會。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親切地勉勵我們要立誌畢生從事科學研究,為祖國的科學事業貢獻力量。親愛的祖國母親,我從小就喜愛讀科學幻想書籍、還有「十萬個為什麽」等科學讀物,立誌長大後當個科學家。現在我終於有可能實現自己的願望了,這教我怎麽能不高興呢?
我們的學製是5年,學校說毛主席指示大學生要去農村參加一年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那麽我們的學習時間就隻剩4年了。近來,我們又增加了政治學習和毛主席著作學習時間,每星期要占用一整天。不少同學都擔心這會影響專業學習,可是沒有人敢明講,我們隻能利用周末多看一些書。
兩年了,我就像幹海綿一樣,如饑似渴地吸取著科學知識。我一定要抓緊寶貴的大學階段,多學一些。大學畢業以後,我還要考研究生。我知道我的祖國在科學技術方麵還相當落後,我多麽期望能早一些為你貢獻自己的一點力量啊!
第五封信(1968年)
我的祖國母親:
就在我寫上一封信後不到一年,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們非常激動,這是跟著毛主席幹革命啊!我們破四舊、大串聯,幹得起勁得很。可是沒有多久,我們許多人就慢慢地消沉了下來,許多事情都想不通。國家主席成了叛徒內奸工賊,下麵的大小官員差不多都被打倒,連我們的校長和係主任也被打倒了,怎麽會有這麽多的壞人呢?
祖國母親,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大學教師,他們一直勤勤懇懇地教書育人,可是現在連他們也成了「反動學術權威」。我的母親有嚴重的心髒病,仍然被迫在數九寒天參加「政治野營」,在冰天雪地裏跋涉千裏,差點把命都送掉。我的父親有一天在下滿了雪的山上夜行軍,天黑路滑,他一腳踏空,從半山腰滾到山腳。他保住了性命已經是萬幸,還要被批鬥,說他是「畏罪潛逃」。我們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曾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代寫書,提倡用大豆來改善國人的營養。這本來是有利於抗戰的,現在卻被說成是維護國民黨的反動統治,隻因為他在書的前言中提到了「國民政府」。看到他為此被左一個右一個地抽耳光,我實在是想不通。毛澤東在抗戰期間發表的文章不也用過「國民政府」的字眼嗎?他能用,為什麽別人用了就是滔天大罪呢?
祖國母親,中國之大,已經擺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停課已經兩年,除了翻來覆去地讀毛的那幾本書,別的書包括專業書看一看就是罪過。現在我們白天是無所事事地混時間,到了晚上,一旦廣播裏傳出毛的「最新最高指示」,那怕已是深更半夜,我們都得爬出被窩,到大街上去敲鑼打鼓「報喜」。難道毛就真的是永遠正確的嗎?為什麽他要無休無止地折騰?我們對這種無聊的生活早已膩煩透了。祖國母親,這樣的歲月還要持續多久?
第六封信(1972年)
祖國,我親愛的母親:
我傷心地離開了大學,5年之中隻上了3年課,後兩年是白白浪費了。我被分配到一個遠離城市、遠離鐵路的偏僻小縣,又被下放到一個最基層的村莊去。全國的大學生多半都是這個命運,因為毛澤東又發出了他的「最高指示」,指令大中學生都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這裏的農民很貧窮,除了少數幹部,絕大多數農民還住在泥牆草頂的房子裏。他們辛勤勞動一天的所得,隻值三四個雞蛋,連飯都吃不大飽。這裏的農民也很閉塞,他們對城裏鬧翻了天的文化大革命根本不感興趣。有個婦女30年前曾到七八裏外的小鎮趕集,差點被日本鬼子傷害。她從此再也不敢去那裏,見了我們,就向我們打聽那小鎮上的日本鬼子還在不在。親愛的祖國母親,你的這些兒女實在是太淳樸,也太愚昧了。
我們來到這個連電燈和電話都沒有的偏僻角落已經3年了,除了勞動還是勞動,與世界就像是隔絕了一樣。後來,我的同伴裝了一個用電池的半導體收音機,這才把我們同世界又聯係了起來。我平生第一次聽到了「美國之音」的廣播,這在城裏可是很危險的,有不少人就是因為聽「美國之音」被抓起來的。如今,在這天高皇帝遠的窮鄉僻壤,「美國之音」使我重新認識了中國,也重新認識了世界。原來,世界上許多國家的人民,並不像毛澤東說的那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反倒是中國許多地方的農民,還遠遠沒有擺脫貧窮和愚昧。明白了真相,也許是我到農村接受「再教育」的最大收獲。
一天,「美國之音」報導了美國航天員成功地登上了月球的消息。那天晚上,我長久長久地凝望著月亮,思緒萬千。我既為這一全人類共同的科學成就而高興,又為祖國的命運和自己的前途而黯然神傷。別的國家都在快速地前進,而我們中國這一大批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卻在年複一年地浪費生命。我的祖國母親,這是為什麽?難道我們真的像毛澤東說的那樣,「書讀得越多越愚蠢」嗎?
第七封信(1976年)
親愛的祖國母親:
在經過了多年的蹉跎之後,我長久被壓抑的精力終於有了發揮的地方。四年前,我被分配到一間隻有幾十人的小化工廠工作。這個廠剛剛接受了一項「政治任務」,要試製一種化工產品。雖然這與我學的專業風馬牛不相及,我還是義不容辭地承擔起了技術工作,邊學邊幹。那真是一段難忘的歲月,我們簡直不知道什麽叫苦什麽叫累,每天至少幹12個小時。在最關鍵的時候,我們甚至連續三天三夜沒有離開過車間。就這樣,經過一年多的奮戰,我們終於試製出了這種化工產品,得到上級部門的高度評價,說這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又一勝利。
我畢竟有一定的文化,查了一些外文資料,才知道這種化工產品乃是蘇聯1930年代的落後產品,用途極少,全中國每年的用量不過十幾噸而已,過去一向從蘇聯進口。文化大革命中,毛澤東指示要「自力更生」,於是生產這種1930年代的落後產品竟然成了「政治任務」。我們雖然生產出了這種化工品,但是用戶反映產品質量遠比蘇聯的差。我明白這是由於我們這裏的自然條件不適合生產這種化工品,因為高氣溫和高濕度對催化劑有嚴重影響。蘇聯地處寒帶,氣溫低濕度小,催化劑不易失活,產品質量當然要好得多。還有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們是小型生產,原輔材料的消耗率必然比大生產要高得多,因此產品價格要比蘇聯進口品高一倍多。但是上級部門說不能隻算經濟帳,更要算政治帳。親愛的祖國母親,不經嚴格的科學論證,盲目上馬,花這麽大的代價生產一種淘汰產品,而且質次價高,這難道是值得的嗎?這樣的「勝利」稱得上是勝利嗎?
(1985年補記。改革開放之後,外國產品進入中國大陸,我們那間小廠質次價高的產品立即敗給了蘇聯進口品。這時,上級部門再也不提算政治帳了,他們同我們算起了經濟賬。我們的小廠很快就倒閉了,廠長也鬱悶而死。過了五年,我又一次來到這塊我揮灑過熱汗的地方,隻見廠房雜草叢生,機器鏽蝕斑斑,一片淒涼景象。我撫摸著當年自己參與設計製造、如今成了一堆廢鐵的設備,不禁感慨萬千。這就是我為之付出了七年寶貴青春歲月的結果嗎?一位昔日同事打趣地問我:「是來憑吊古戰埸的吧?」我們一起回首了當年的曆程,總結出一句話:這是一個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犯下的本該避免的錯誤。在祖國的廣袤大地上,那個「算政治帳」年代留下的形形色色並不古老的「古戰場」,不知凡幾,我們這兒不過是其中一個小小的遺址罷了。)
第八封信(1979年)
親愛的祖國,我的母親:
自從統治了我們27年的毛澤東在1976年死了以後,中國就在逐漸地發生著變化。前年秋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恢複研究生招生的消息,頓時感到心跳加速。考研究生、從事科學研究,這不是我的夙願嗎?現在終於有可能實現了。可是,我已經12年沒有正規地學習了,我能把荒疏了的學業補上去嗎?我還有實力競爭取勝嗎?
祖國母親,在農村的那些年裏,我成了家,有了兩個孩子。我的妻子了解我的誌向,十分支持我報考。她說﹕「如果不去考,你會後悔一輩子的。」就這樣,經過將近一年的努力,通過初試和複試的嚴格篩選,我終於考進了中國科學院某研究所。當我接到蓋有中國科學院鮮紅大印的錄取通知書,內心激動得如同迷途的小孩終於回到了媽媽的懷抱。
我們這個研究所己經有十多年沒有新進人員,這次一下招了15名研究生,個個都是拔尖出來的,老一輩科學家們對我們寄托了極大的希望。我的祖國母親,雖然我已不再年輕,但畢竟隻有三十歲出頭。在我的日曆上沒有星期日,隻有星期七。我要加倍地努力,把在文化大革命中損失掉的時間盡快補回來。在導師的指導下,我今年在國家級的學術刊物上發表了第一篇科學論文。這標誌著經過12年的蹉跎,我終於成為科學研究隊伍中的一員,我是多麽高興啊!
第九封信(1985年)
祖國,親愛的母親:
我從中國科學院某研究所畢業了,獲得了碩士學位,並留在那裏工作。我工作得非常努力,3年之內就發表了5篇學術論文。
祖國母親,在我當研究生的3年裏,上級規定不能帶家眷。於是我告別了妻兒,家庭分居兩地。我的妻子既要工作,又要獨力照顧兩個小孩,吃了許多辛苦。現在我畢業了,她自然而然地問我何時可以團聚。然而,這個理所當然的想法,竟一直難以實現。到現在,我們一家分居兩地已經整整7年了。我向領導談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是都沒有用。他們說夫妻分居兩地十幾年的還多得是,言外之意我們分居才7年,還要慢慢等。昨天,我又找了管人事的幹部,他居然說﹕「什麽時候解決你家庭分居,這是組織上考慮的問題,不需要你多操心。」聽了「組織上」這樣冷冰冰的話語,我感到失望之至,我無法向日日夜夜盼望團聚的妻子解釋這一切。
親愛的祖國母親,我的孩子們漸漸長大了,我有責任讓她們受到良好的教育。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她們來到這裏的小學「借讀」,即不算正式的學生。我們父女三個棲身在一間簡易工棚裏,屋頂是一層薄薄的石綿瓦,牆壁是一層薄薄的水泥板。夏天擋不了雨,外麵下大雨,裏麵下小雨。冬天擋不住北風,屋裏屋外幾乎一樣冷,連毛巾都會結冰。我們的「房子」既沒有廚房,也沒有衛生間,更沒有暖氣和空調。我們的「房子」有的是臭氣,一條巨大的黑色汙水河離我家隻有幾步遠,全市的汙水日夜不停地排到那條河裏,臭味熏天。到了夏天,這裏更是蚊蠅孳生。我們父女三人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裏已經生活了3年。我既要當爹,又要當娘,還要努力工作,實在感到心力交瘁。我的妻子隻能在每年14天的探親假裏來幫助我們,我們不知道還要等待多久才能家庭團聚,住上稱得上是房子的房子。
我的研究生同學已有幾個去了美國,不久就把妻兒接去團聚了。他們來信感歎地說:在美國,家庭團聚乃是天經地義的;不像在國內必須得到「組織上」的恩準,夫妻才能團聚。他們建議我,與其在國內等到不知猴年馬月,還不如走「曲線」到美國去一家團聚。親愛的祖國母親,我甘願為科學事業獻身,可是要我的家人同我一起作出犧牲,這難道是公平的嗎?為什麽「直線」走起來竟比「曲線」還要困難得多呢?
我日夜盼望一家人早日團聚,讓我能安安心心地做我鍾愛的科學研究。親愛的祖國母親,這樣的要求究竟算不算太高?
第十封信(1989年)
我親愛的祖國母親:
當我給你寫這封信時,天安門廣場和長安街上的硝煙還沒有消散,坦克和裝甲車還在橫衝直撞,青年學生的鮮血還在汨汨地流淌。我們上班唯一的事情就是被灌輸連篇累牘顛倒黑白的謊言。但是,魯迅在六十多年前就說過,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了血寫的事實。
親愛的祖國母親,這些年來我們一直被他們洗腦,說愛國就必須愛他們。我沒有經過仔細思考,就接受了他們的說法。六四的槍聲使我猛醒,祖國就是祖國,他們就是他們,怎麽能在祖國與他們之間劃等號呢?身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科學工作者,我為自己的糊塗感到十分慚愧。
親愛的祖國母親,我們這一代人沒有遭到戰爭,我們的生活道路理應平順些。可是,當我們成長的階段,為什麽連飯都吃不飽?當我們最需要學習知識的時候,為什麽偏偏要被無休無止地折騰?當我們精力最旺盛的時候,為什麽偏要虛擲青春,連好好工作都不能夠?而當我們拖兒帶女的時候,為什麽連一家人團聚都那麽難?這一切都是為什麽?我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科學工作者,但是我的經曆卻折射出千千萬萬同代人的共同遭遇。這一切都是這個社會製度造成的,六四的槍聲破滅了我對這個社會製度僅存的一絲幻想。
祖國,我親愛的母親。這些年來,我同許許多多善良的人們一樣,一直期待著他們能洗心革麵、痛改前非。可是,我們等到的卻是六四的槍聲。「哀莫大於心死」,我的心已經冷到了冰點。我們的先哲孔子在兩千多年前就說過:「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我終於決定要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了,為了我摯愛的科學研究,也為了我的家人。
第十一封信(1994年)
祖國,我親愛的母親:
這是我第一次在美國給你寫信。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我乘坐的飛機騰空而起,那熟悉的城市和鄉村急速遠去,機翼下的海水由黃變綠,再由綠變藍。我凝視著你的最後一抹海岸線在天際消失,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再見了,親愛的祖國!離開這生我養我的土地,飛往那遙遠的陌生國度,今後的一切會是怎樣的呢?
來到美國已經4年,我的家庭也在這裏團聚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美國科學家活躍的學術思想、極大的工作熱忱、激烈然而是良性的學術競爭。這是美國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的重要原因。我第一次親身認識到,科學家原來是可以這樣活著的。科學家和科學技術原本就不需要由什麽政黨來控製,而每個星期洗腦式的「政治學習」和隔幾年就來一次的「政治運動」,更隻能是科學發展的桎梏。
我的科學研究終於在這裏走上了軌道。我和美國學者共同提出了一個理論模型,在本門學科領域裏引起了相當大的反響。每當我看到它在學術會議和科學刊物上被一再引用,每當我被告知它又譯成了某一國文字出版,每當我得知它在許多國家裏向學生們傳授著,我就感到這是為你 —— 我的祖國母親爭了光彩。作為一個科學工作者,看到自己能為科學殿堂添上一塊磚,還有什麽比這更高興的呢?
親愛的祖國母親,我同許許多多旅美的中國科學家一樣,為自己的血管裏流淌著你的血液而自豪。我們可以無愧地說,炎黃子孫完全有能力攀上世界科學的高峰。然而,同樣的我們,為什麽在祖國的土地上沒有能取得這些成果呢?難道果真是「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嗎?我的研究生同學有13個完成了學業,現在竟有12個來到美國工作。老同學相會當然是很高興的,可是我還是在心靈深處感到悲辛:16年前剛考進中國科學院的時候,我們何曾想到日後竟會在美國相聚?而對我們寄托了很大希望的老一輩科學家,又何曾想到他們的學生們竟幾乎全部流向了海外?
親愛的祖國母親,離開你越遠、時間越長,對你的思念之情就越濃烈。正如一首歌中唱道的:「長江、長城、黃山、黃河,在我心中重千斤。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依然一樣親。」親愛的祖國,你永遠是我的母親,我永遠是你的兒子。
第十二封信(1998年)
我親愛的祖國母親:
前不久,我通過了論文答辯,獲得了博士學位。我當然是很高興的,但是我也感歎:這本應在而立之年就達成的,卻在年過半百之後才得以實現。在那段日子裏,我想到了遠在萬水千山之外的祖國。我把自己的論文集獻給了你,我的祖國母親。我寫道:「首先,我要表達對我的祖國 —— 中國 —— 的深深的感激之情。我將永遠為她壯麗的河山、悠久的曆史和燦爛的文化而驕傲。雖然我的祖國經曆了長期的苦難、專製和貧困,我堅信我的同胞們在即將到來的新世紀裏能生活得自由、民主和富裕。」我在博士論文中還寫道:「我盼望著有一天能以我的所學為自己的祖國所用。」
我的外國導師顯然不理解我的心情,他問我﹕「你為什麽要在博士論文裏提到自己的祖國,這樣不是太沉重了嗎?我們都是把論文獻給自己的父母和妻兒的。」我說﹕「我知道這些話是沉重了些。不過請相信我,我們中國學者就是這樣想的。」他將信將疑,隨手找出5本早幾年的中國人的博士學位論文,竟有4本寫上了「獻給親愛的祖國!」
祖國母親,我知道我的祖國情結將永遠地保留下去了。此時此刻,我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那回腸蕩氣的歌聲,這是一代又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對你 —— 我的祖國母親 —— 的永恒的戀曲:
在愛裏,在情裏,
痛苦幸福我呼喚著你。
你戀著我,我戀著你,
是山是水我擁抱著你。
妳就是我,我就是妳。
生死相依我苦戀著你。
縱然是淒風苦雨,
一顆心永遠向著你。
當世界向你微笑,
我就在你的形象裏。
後記
給祖國母親的這十二封信,是拌和著淚水寫下的。這個世紀的一大半時間,我的祖國都是在憂患中度過的。八國聯軍和日寇的兩次入侵,使得我們這個五千年古國險遭滅頂之災;而無休無止的骨肉相殘的武化革命或文化革命,又使得祖國和她的一代代兒女元氣大傷。生於四五十年代的我們這一代的中國人,很少有不曾經曆過憂患苦難的。可悲的是,造成這種悲劇的原因,並不是來自外侮。在我們這代人中,我還算是比較幸運的,因為在我的同齡人中,能夠受到高等教育的畢竟隻有百分之一。我畢竟現在能從事自己心愛的科學研究,能自由說出自己想說的話。我的許多同輩人,走過了比我坎坷得多的生活道路。如今他們已經50歲上下,體力和精力都在走下坡路,而且上有老下有小。他們最需要的,隻是一份穩定的工作和安定的生活。可是現在,他們中的許多人卻又偏偏首當其衝,要被下崗即失業。想到這裏,我禁不住潸然淚下,我們這代人何以竟遭受如此多的人生磨難?
(注:這是我寫於1998年的一篇文章,發表於北美《世界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