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的1968年,我從南京大學畢業,被發配到有“江蘇西伯利亞”之稱的濱海縣。偉大領袖指示,大學畢業生必須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因此到濱海沒幾天,我就被再發配,一竿子插到底來到五汛公社某生產隊勞動。這還是蒙負責分配的縣政工組老仇的照顧,他對我說:“整個濱海除了縣城有澡堂,隻有五汛有個浴室,其餘二十幾個公社都沒有。你去了就知道有浴室的好處了。”
到生產隊後幹了幾天農活,我出了幾身臭汗,渾身難受。想起老仇的話,我就與同伴們走了七、八裏路,好不容易找到這個浴室。我從未見過如此狹小的浴室:隻有三間房,中間是洗澡池,兩邊分別是更衣間與燒水間。我也從未見過如此簡陋的浴室,洗澡池比一張單人床大不了多少,水深隻及膝蓋,池子的一頭連著口大鐵鍋,鐵鍋的下麵就是爐火。十幾個人圍著池子“排排坐吃果果”,用毛巾蘸著池水洗澡,洗過之後連衝洗的水都沒有。至於淋浴、洗臉池和睡榻,全都缺如,連廁所都沒有。我不禁納悶:這般寒酸的浴室有什麽可誇耀的?不過我很快就明白老仇的話不假:幹活出了臭汗,身上粘了許多麥芒,去不去小浴室洗一把,感覺絕對不一樣。
不過我還是好奇:縣裏其他公社都沒有浴室,唯獨五汛有,莫非有什麽原因?與看守浴室的老者熟悉後,我就向他打聽。老者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別看浴室小,曆史上可是有一筆的。這個浴室四十多年前就有了,當時叫天一池。你知道這一帶屬於哪個大隊嗎?”我說:“好像是路建大隊吧?”老者說:“正是。你知道為什麽叫路建大隊嗎?路建是烈士的名字,這個浴室就同他有關,聽我慢慢道來。”
路建是吉林省人,1918年生。抗戰爆發後,他積極參與抗日救亡活動,20歲那年奔赴太行山參加八路軍,次年加入共產黨。1940年路建隨黃克誠率領的八路軍五縱隊南下,任江蘇省阜寧縣東北行署(即濱海縣前身)的民政課長。當時的濱海,八路軍、國軍、日軍三方勢力犬牙交錯;八路軍與國軍都抗日,雙方合作卻又摩擦,形勢錯綜複雜。1941年5月的一天,路建奉命率12名戰士到五汛區執行任務。代理區長劉輔庭設午宴招待路建等人,飯後又殷勤安排他們到天一池洗浴。天一池的名字顧名思義乃天下第一池,意指周圍方圓幾十裏僅此一個浴池。路建等人難得有機會洗澡,洗去身上汙垢固然爽快,可是他們沒想到這竟是劉輔庭的奸計。劉輔庭是“紅皮白骨”:他明裏接受八路軍領導,實際上是國民黨骨幹,連區公所和區自衛隊也都是國軍人馬。
路建進入天一池不久,劉輔庭就率部包圍小浴室。他先派人悄悄進入更衣間,把路建等人的武器和衣服抱了出來,然後喊話要裏麵的人投降。路建等人衝出洗澡間,無奈武器和衣服都不見了,赤身裸體無法抵抗,隻得束手就擒。劉輔庭計謀之毒正在於此:如若真槍實彈對著幹,鹿死誰手還難說;可是把路建等人騙去洗澡,不費一槍一彈就全部活捉。劉輔庭怕路建逃走,竟殘忍地用鐵絲把他們的手掌穿起來,牽到五汛鎮上,先遊街後殺害,路建時年僅23歲。自此劉輔庭公開對抗八路軍,於1943年被緝捕鎮壓。1957年為紀念路建烈士,在小浴室所在地設立路建鄉,成立人民公社後改為路建大隊。
老者最後才回答了我的疑問:“現在你明白為什麽隻有我們五汛有浴室吧?其實濱海好幾個公社都有浴室,可是因為煤炭供不應求,都關閉了。唯獨我們這裏,因為有路建烈士,才能一直開著。”
老者的回憶讓我唏噓不已,後來每次到小浴室洗澡,眼前就會浮現二十多年前,路建等人在此不但赤手空拳,而且赤身裸體的悲壯一幕。古往今來英雄的末路各異:古代有項羽的烏江自刎,也有關羽的敗走麥城;現代有在戰場犧牲的,也有在刑場不屈就義的。可是像路建這樣,因洗澡而無奈走向末路的烈士,恐怕是絕無僅有的吧。
光陰如白駒過隙,又是半個多世紀過去。人民公社被撤銷後,路建大隊改稱為路建村。不知道村裏那個浴室還在嗎?如果還開著,就該有八十多年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