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光:這就是我們來美國的原因(轉載)
那時候,這批人正值芳華歲月,朝氣蓬勃,前途無限。在首次對人生的路有選擇機會的時候,他們選擇了來美國。
他們被“文革”啟蒙了。那是一種全方位的,政治理念,人生哲學,道德觀點,學術抱負,徹底的更新。像一個重獲生命的人,站在一潭汙泥濁水中,幻想著天晴後的故事。說“文革”是他們的老師,一點不錯,但一點不輕鬆。很多人被它奪去了親人,致殘,致窮,致卑。然而,“文革”確實是他們的老師,殘忍,狠辣,毫不掩飾人間真相卻不負責任的教師爺。
他們曾經熱愛黨,熱愛祖國,認為一個人終身的三件大事,是入隊,入團,入黨,然後衷心為國家工作,文革告訴他們,你首先應該熱愛你自己,其他都是有心人編造的神話。他們曾經有自己的偶像,並正在開始萌發對人世間真善美的感情,文革擊倒了他們的所有偶像和信念,告訴他們,你所有的真情,隻有掌握著你生活資源的老大哥才配擁有。他們最後的防壘也被敲碎,文革把溫柔的家庭及友人的關係塗上了政治的黑白色的漆。
他們沒有成熟得看透世態炎涼,因而萬念懼灰,一頭紮進太平湖;他們沒有卑鄙得曲下雙膝,稱統治者為“你真賽過我親爺爺”;他們也沒有幼稚得以身試刃,被封著嘴綁上刑場。他們能夠做的,隻能是三十六計之首,離開那片土地。
其實,他們那時並沒有十分明確的思考,為什麽要揮別那樣多那樣重要的東西:他們衰老的父母,有些甚至還有嬌妻幼兒;他們方興未艾的學業和事業,有許多已經在綻放花蕾;他們熱愛的大好河山,無時無刻不在用口和筆衷心地讚頌她。為了看看世界是不是到處都這樣汙齪,他們一定要出去。
他們離開了。50個人的碩士研究生班,40個人走了,這是常態。博士生為了出國,提著一旅行袋的人民幣去人事處交回“培養費”。那時候,每個人都有相似的激情,要是想走的,都能走,不知道那個國家是不是已經走空。
他們來到了美國。不管在哪裏學習,從事什麽職業,他們慢慢地感覺到,人是可以有尊嚴的,那些嚇人的政客們是可以被關在籠子裏的,報刊電視和各種媒體上可以不必充滿阿諛奉承的“正能量”,冤案是可以申訴的,個人或家庭遇到事情可以不必先想到賄賂和關係…。這時,他們感到自己很難回頭,再到以前的地方生活了。
但是他們還常會回去,短時的,因為他們有那樣多丟舍不去的關係在那裏。
開始兩年,國內的熟人對他們投來羨慕的目光,稱他們是精英。
又過了幾年,不少過去的同學朋友做了大官,賺了大錢,但見了他們中的一些人,確總還是謙卑地說,“如果你不走,我這個位置應該會是你的!”因為那些人還記得當年的情景。
又過了好些年,他們慢慢看到那裏的人射來的冷眼,因為他們的實事求是被那邊解讀為“不領行情”,他們的量力而為被鄙視為“窮酸”,他們的守法習慣被當作“迂腐”。
麵對這些變化,他們想解釋其中原因。他們突然領悟到,克林頓說的,“傻瓜,問題在於經濟!”那邊的經濟境況變了,人心也變了。
西方的社會,美國兩黨的政治家們,似乎都信奉了唯物主義決定論,認為經濟的狀況會決定社會的意識。他們認為,中國的經濟狀況好了,會自動向民主自由的社會意識靠攏,於是認真踏實地向那裏輸送利益,幫助那裏的經濟。後來才發現是打錯了算盤,出現的結果正好相反。經濟好了,更有錢飼養並撒放戰狼,吞蝕西方的意識形態。經濟好了,可以養育上千萬的網絡水軍,滲透在美國和西方的各個輿論場所,用自由世界說的實話和他們編造的謊話來擾亂輿論,蠱惑人心。經濟好了,那裏的統治者們,更想活到100歲,而且發誓100歲都不離開印把子。
一闊臉就變的巨人,嚇壞了西方,也警醒了他們中對母國抱著幻想的很多人。製度,製度才是根本的東西。不管美國現實中有多少問題,建國精英們留下的製度和法典,才是這個國家吸引人的地方。是的,他們更為清楚了,他們是為此而來的。
盡管這樣,他們還是一如既往地期盼,衷心地祈禱,“文革”那樣的災難,不要再回到那片土地上去。
今天,那樣熟悉,那樣讓人作嘔的東西的出現,強烈振憾了他們的心。那張,“群眾”威脅方方的大字報 —— “它來了,它終於還是來了!”如今還藏在那片土地上的魔怪,和“文革”的魔怪同出一源,它並沒有消失。
“我個人將會以中華民族那種古樸的俠義方式,對方方你進行文攻武伐。”
你不得不讚同崔永元,當看到44萬中國人為英國首相病重而狂喜而點讚時,他說,“我的祖國怎麽這麽多成群結隊的流氓?”千萬不要說這是極少數的經神病人。
問題不是流氓,是社會對流氓的縱容和利用,對人的基本權利的漠視,對言論自由的鉗製,對有良心的作家所代表的,最正常不過的人性的無情摧毀,那才是流氓們四處彌漫的根源。看著這張大字報,他們會想起了老舍,張誌新,蒯大富,張鐵生. . .,和槍斃張誌新前割斷她喉嚨的“普通群眾”。
他們中有不少人曾經在中國的主流社會中工作過,知道那一套輿論絞殺的運作流程。他們知道,“最高統帥”是怎樣通過基礎黨員來煽動群眾鬥爭以達到他的目的,“各級行政”又是怎樣在批《三國》,批《論語》,批《三字經》,批《增廣賢文》,批XY中規定產出文章的數量和時間,除了網絡的新玩意外,一切手段看來都似曾相識。他們能想見,在大外宣中,一手握著刪帖的鼠標,一手發放上千萬網絡水軍跟帖發帖的補貼款的管理人的“颯爽英姿”。
他們不寒而栗。麵對這最令人擔心的社會病毒無可救藥的複活,他們能做什麽呢?他們隻想飛到武漢去,找到那張大字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一樣,在下麵留下批語:
“這就是我們去美國的原因”。
(202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