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生:穿越高牆
中國關於牆的故事很多,孟薑女哭長城之悲愴,《西廂記》張生翻牆幽會的綺麗,《聊齋誌異》嶗山學道的王處士穿牆的諷刺……公元前兩百年的長城,到公元兩千年後,超越白骨、鼓角和悠遠的哭聲,名聲越來越偉大,儼然古老文明的圖騰。
說來當代中國人對牆的記憶大多是負麵的。記得八十年代作家叢維熙的小說《大牆外的紅玉蘭》,“大牆文學”就此得名。高牆給人的感覺是幽閉壓抑和禁錮,有個形象畫麵來自改編自我小說的《絕響》,這部電影獲得了那屆金雞獎的最佳攝影和最佳美工。片中有一長鏡頭,紅得灼眼的高牆占據大半畫麵,剩下一抹天空出奇晴熱,牆根有個少年踽踽獨行,丈量著自己的影子和未知人生。這令我想起北島的《這一步》——
我們生活在其中
或其外:死亡僅差一步
孩子們學會了和牆說話。
我見過的高牆是灰色的,它就是除長城之外最有名的柏林牆。
1985年,柏林還分割成東西兩爿,如同複視病人眼中分裂的映像,內裏卻是不同價值的對峙。那時處於蛻變期的中國和東德關係冷淡,“西柏林地平線藝術節”邀請中國作家參加,團長是王蒙,團員有張潔、黃宗英等,我和北島、張抗抗、舒婷、傅天琳屬年輕成員。西柏林是自由派大本營,思想活躍,文化氣息濃鬱。藝術節上北島和剛剛出版德文版《沉重的翅膀》的張潔最受歡迎。西柏林也是綠黨重鎮,我寫熱帶雨林的《大林莽》亦受關注。張抗抗和我受邀到左翼的《日報》作客,為此主人讀了我們的作品,見麵時說:“我和同事對中國作家批評現實的大膽程度感到驚訝”——那是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學。
藝術節上我沒有見到來自東德的作家藝術家,卻認識了來自台灣的柏楊、白先勇、陳若曦、鍾玲;也認識了當時在西柏林自由大學教書的顧彬;還有巴金《寒夜》、《隨想錄》的德文翻譯者莎沛雪(Sabine Peschel)。我迫不及待要見識柏林牆,便問莎沛雪如何去。她說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無論向什麽方向一直走,就會撞到柏林圍牆”。
六月的柏林天氣陰鬱,在濃雲下,在雨粉中,我看到了柏林牆。它醜陋而且冷酷,除了蔓延牆腳的野草,沒有生命象征。在高牆和電網之間,能自由往還的隻有風。這天無風。
西柏林這邊沒有崗樓和軍警,我登臨遊覽觀光台,視線與東邊瞭望哨相接。那是穿另一款製服的邊防軍,年輕而魁梧,一雙日爾曼藍眸子隱藏在鋼盔沿下,肩上扛著低垂陰雲。他的視線是水平的,百倍警惕地監視西方;崗樓強力探照燈是俯瞰式的,淩厲聚焦於兩重高牆中間的地雷區和一圈鈀平的土地,很難想象有活物能逾越雷池半步。
那是人類不同群落生存空間的寫照。為諷刺和自嘲,西柏林人在這堵牆上畫滿五顏六色的塗鴉,給森嚴高牆增添了一抹生氣。卻不知道東邊那麵有沒有顏色,我也不知道兩邊的柏林人自覺生活在牆裏還是牆外。問過莎沛雪,她不回應這個玄學問題,卻答應帶我和北島穿越高牆,到東柏林去看看。
莎沛雪很年輕,而且漂亮,頗似《鴛夢重溫》的女主角葛麗亞·嘉遜(Greer Garson)。她童年時隨母親遷往西德,父親和妹妹則仍在東德,這格局如同戰後一分為二的國家縮影。莎沛雪原來學日語,如同許多無牽無掛的大學生一樣,她喜歡背著行囊周遊天下。一個幹冷幹冷的冬日,她隻身闖蕩北京,從火車站憑地圖尋尋覓覓,步行到天安門,跨過金水橋進入故宮,如同走入深邃的曆史。又冷又累的她卸下沉重背囊,癱坐漢白玉石階上,激動得哭了——這一刻決定了她的人生走向。
莎沛雪近照
漢語,當年閃爍著神秘魅力和挑戰性,如今卻是頗具底蘊和勢能的語言。莎沛雪其後任德國之聲中文部主任,並繼續翻譯了許多中國文學作品。
回到32年前那一天,莎沛雪開著呼哧直喘的老車,載我和北島到關卡。穿越高牆的旅行開始了,我感到莫名興奮。過境關卡清冷,卻森嚴,莎沛雪的車被梳篦式搜查,還沒收了一盒象征西方“腐朽文化”的音樂磁帶。我和北島要走另一通道,托賴中國和東德有過稱兄道弟的一段時光,兩國簽署過入境免簽條約,盡管其後失和,條約卻依然有效。我在邊防警察的鷹睨下拿出中國護照,如同分家後向疏遠兄弟出示共同擁有的地契。對方仔細審查後放行,未被搜身,私藏著莎沛雪托帶的西柏林當日報紙安然過關。
我看到柏林牆的另一麵了,它沒有半點塗鴉,裸呈水泥的原色,灰沉沉的,凝固著厚重堅實的質感和意誌。沿柏林牆的大街都喬裝打扮過,幹淨整齊,卻體現著國營建築統一風格。多年前劃分柏林,最好的城區都在東柏林,但大戰慘烈,柏林七成建築都被轟炸夷平。重建之後,老城哥特式的尖頂、文藝複興的平直屋簷,巴洛克式的圓頂,大都淹沒於計劃經濟的工業浪潮,粗糙如軋機流水線上的胚件。
莎沛雪驅策那部老車,直抵一座二戰火海餘生的殘舊公寓。我們在昏暗中拾級而上,頂層住的就是莎沛雪的妹妹及男朋友,他們都是東德戲劇學院舞台美術係學生。萊比錫交響樂團和大戲劇家布萊希特是東德所剩不多的文化矜榮,我不知道布萊希特有沒有寫過這樣的場景,在狹小蝸居裏,來自遙遠東方的客人分據兩張不斷歎息的帆布椅,其他人坐在床沿,談的卻是大話題。東德主人對中國的改革很有興趣,諸如大學教育和學生分配,出國旅行和中國的文學和先鋒美術。
聊了一通,終覺狹小空間難以承受十片肺葉的呼吸,便出門領略東柏林風光。到了街上,這對青年的話題陡然寬廣。他們說,東德人談敏感話題都在酒館,因為沒有竊聽器(多年後我看電影《竊聽風暴》,就想起東柏林)。又說到去年西柏林搖滾歌手在勃蘭登堡門為東邊同胞獻演露天音樂會,他們都去看了。勃蘭登堡門是惟一望得到西柏林的缺口,兩人手拉手遙望聆聽,心潮澎湃,卻默然不語,隻緣不知身邊有沒有便衣警察。
仰望東柏林那座直插雲霄的電視塔,我問:你們看西柏林電視嗎?年輕人失笑道:“這裏誰會看東德的電視節目?”這邊廂的話語痼疾真是天長地久。隻有讚美而無批評的崇高價值,莫說輸出到牆外,就是牆裏受眾亦如東風射馬耳。
我們又路經一個封閉為工地的廣場。這對年輕人告知,原先這裏林木掩映,綠草如茵。如今推土機的轟鳴取代了鳥語花香,為的是——他們壓低嗓音——建造全世界最高的馬克思、恩格斯全身塑像。
德意誌民族湧現過星漢燦爛的思想家,馬克思丶恩格斯僅是其中之一和之二,正如思想和真理並不由某家學說所壟斷。這一對巨型雕塑,在德國統一後因施工改造被遷移。重新安置的塑像不再麵對東方,而向著西方。及至去年三月,德國特裏爾市議會表決接受中國贈品,為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鑄造的六米多高青銅塑像。摒棄其他因素,這座造像對於寧靜小城和馬克思樸素的故居,太過頂天立地了。
任何國家在不同朝代都會留下碑碣式建築。如果說成片標準化樓群是時代風格,那麽東柏林百貨大樓和文化宮就是刻意打造的樣板。百貨大樓麵積與氣派之遼廣雄闊,儼然城中之城。它是“和平競賽”產下的怪嬰,隻緣西柏林有一座歐洲購物中心,東柏林必須壓它一頭。這座大而無當的百貨大樓真是奇觀,其商品陳列不是刺激顧客的購買欲,而講整齊劃一,看去淡泊平和、清心寡欲。賣女帽的櫃台裏同款同色的帽子列成長長一排,宛如訓練有素的隊伍接受檢閱。我疑惑道:“這是否違反經營常識?” 莎沛雪一語道破:“它就那麽些東西,不這樣擺又能怎樣?”頓悟之餘,我想自中國不久前亦複如是,獨尊重工業,民生叨陪末席,此為計劃經濟的共同模式。
對文人來說,東柏林文化宮最值得書寫。當走近這座龐然大物,無論是否喜歡其建築風格,都為之摒息。它的宏偉氣派一如國家意誌的殿堂,裏麵巨柱長廊,富麗堂皇,深邃浩茫,勞動人民來到此間,不光欣賞展品,而首先生出自豪感,尤其那些工廠和集體農莊的勳章佩戴者,他們日複一日的汗水,在這座人間仙宮凝成光華燁燁的晶體,如同樹脂凝成琥珀,比起百貨大樓單調貧乏的貨架更令人心情澎湃。
這些結晶無不折射出年代光譜,壁上巨幅油畫凡是永久性懸掛的,都是權威之作。比如美協領導和“功勳藝術家”,除非他們政治上出了問題,否則不會更換。文化宮全部畫作都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模式,和我在西柏林看過的表現主義及現代藝術大相徑庭。兩位學舞台美術的東德青年極為不屑,指點一幅近二十平方米的巨畫,告知這是東德美協主席的作品。畫中主體是煉鋼工人工間休息時在操縱台小憩,略加變形的粗壯手臂支撐疲倦的頭顱,酣然閉眼,周圍夢幻般飛舞著繽紛鋼花,人造衛星、機械人、宇宙飛船,可能還有我看不懂的後工業時代的核反應堆、粒子加速器之類的物體。
莎沛雪德文直譯,該畫標題叫《假如共產主義者做夢》。我們於是笑,如此拙劣,每塊色斑都與藝術絕緣,國家文化宮怎會收藏這種東西?其時中國已有星星畫派和後起的現代藝術,盡管現實主義仍為主流,但陳丹青的《西藏組畫》和羅中立的《父親》已另辟蹊徑。那個要求羅中立給畫中老農耳上夾一枝圓珠筆以凸顯“現代化”的領導官員,已被美術界傳為笑談。殊想不到貢獻過藍騎士社、丟勒等大畫家和海涅、歌德、席勒等大詩人的德意誌民族,其藝術想象和文學語言蛻變到這個地步。
日頭西墜,兩位年輕人原要請我們去看戲劇學院演出的布萊希特戲劇,但晚上已和正在西柏林當訪問學者的戲劇家高行健有約,隻好告別。我想告訴兩位東德青年,兩國免簽條約對他們也同樣有效,希望他們有朝一日能訪華,中國也有一道聞名於世的牆——萬裏長城,它已不再是民族間不可逾越的屏障,世界上所有高牆遲早都會化為曆史遺跡。然而我不便再勞煩莎沛雪翻譯,此刻兩姐妹正抱頭話別。她們本是同一民族同一血緣,反倒沒有一個條約去維係同胞親情,真教人感慨係之。
再見,東柏林。排隊出關,西邊最後一抹殘霞被電網絞碎飄逝,再看暮色中的柏林牆,它仿佛由一種價值和無數詞語砌成,比灰色更深,比信仰更重。我們穿越高牆,眼前驀地鋪開一片燈海,兩個柏林如摔碎的鏡子,分裂的映象無法重合。
光陰流轉,年輪生長。西柏林的顧彬到波恩大學任教授了;莎沛雪來信,她妹妹和男友結婚了,敗興的是家族中有一領導幹部參加婚禮,出於政治避忌,不便邀請姐姐,莎沛雪非常難過;八十年代最後一年,世界劇變,北島到歐洲轉徙流寓了;我移居美國了;1990新年伊始,我接到莎沛雪一封郵函,裏麵包著一小塊石頭,信中說,去年底某一日有人敲門,妹妹奇跡般出現在眼前,柏林牆倒塌了,這石子就是砸下來的紀念品……一個時代結束了。2005年,一位來自東德而且年齡和莎沛雪妹妹相仿的女性當選德國總理,她正是默克爾。
德國哲人黑格爾說過:“曆史往往會驚人的重現,隻不過第一次是正史,第二次是鬧劇。” 如今特朗普要修美墨邊境高牆,這讓我真切感知到人類的宿命輪回,原來一切都未曾結束。又聞說,有清華青衿學子給白宮呈獻了一份建築方案,中國人到底是建牆的鼻祖。假若特朗普總統任期足夠長的話,或能看到竣工那一天,然後等待它被廢置和傾圮。到那時我會去撿一粒礫石,寄給清華那位牆的傳人以資紀念。
——明報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