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一,馬歇爾在國防部五角大樓總參謀長辦公室。背後是他的恩師潘興將軍的畫像。)
(一)被遺忘的美軍總參謀長喬治·馬歇爾
現在仍然知道喬治·馬歇爾的人已經不多。羅斯福總統七十年前就作出了預言。
七十多年前的一天,第二次世界大戰仍然處於絞著狀態。歐洲處於盟軍準備反擊德、意、日軸心國的前夜。美國總統羅斯福,與艾森豪威爾在白宮有這樣一段對話:“艾克,你知道,現在學校裏的每個孩子都能說出內戰期間戰場上的每一位將領的名字,但是,如今除了你和我,恐怕沒有人知道誰是北方軍的參謀長……我很不情願地說,過了五十年,恐怕同樣沒有誰會記得喬治·馬歇爾。”
艾森豪威爾明白羅斯福的意思。他自己剛因為馬歇爾將軍推薦,被羅斯福任命為二次大戰盟軍最高統帥。馬歇爾卻應羅斯福的請求,繼續留任美軍總參謀長,留在白宮服侍羅斯福。
羅斯福和艾森豪威爾心裏都清楚,如果馬歇爾辭去美軍總參謀長一職,出任歐洲盟軍最高統帥,率領大軍越過英吉利海峽入侵歐洲,打敗希特勒德國。馬歇爾的名字將會永遠鐫刻在曆史的名人榜上。這是華盛頓,乃至整個反納粹同盟國的共識:當反擊希特勒德國的一切準備就緒,需要遴選一位總指揮時,馬歇爾是當之無愧的盟軍最高統帥的最佳人選。因為,在過去幾年淒風苦雨的戰爭歲月裏,馬歇爾將軍在幕後統籌帷握,協調組建起盟國反法西斯同盟的軍事力量。當曙光出現在地平線,勝利即將來臨之時,理應由馬歇爾走上戰場第一線,指揮這部巨大的戰爭機器,率領盟軍走向最後的勝利。
13年前,羅斯福總統越過幾百名資深將領,把僅配戴一顆星的喬治·馬歇爾,不拘一格地提拔為美國三軍總參謀長。就在馬歇手宣誓就職的同一天,希特勒德國發動了對波蘭的閃電式入侵。第二次世界大戰風火燎原,從歐洲漫延世界各地。而美國當時的國防力量,隻有可憐兮兮的二十萬現役軍人和為數不多的船隻。一俟上任,憑著職業軍人的本能,馬歇爾意識到美國必須迅速武裝起來,以後便有朝一日應對實發多變的時局。在他的直接領導下,美國軍隊借助國家已經高度發達的工業實力,在短短的幾年內,迅速將軍隊擴充成了一支擁有八百萬人的龐大部隊。在過去十三年間,經由馬歇爾下達、簽署了難以計數的命令,為軍隊生產、裝備了二百五十萬輛吉普車,八萬八千輛坦克,一千二百六十萬枝步槍,二百萬枝機關槍,十二萬九千架戰鬥機。馬歇爾將軍成了美國和盟國巨大的戰爭機器不可或缺的幕後總指揮。
當反擊希特勒德國需要一名總指揮時,馬歇爾原意打算請纓出征歐洲。可是,羅斯福另有打算。羅斯福不情願讓馬歇爾離去。因為就像離不開他的輪椅一樣,羅斯福離不開馬歇爾。他需要馬歇爾對全球化戰略的知識和他在聯盟外交事務談判桌上的權威。如果馬歇爾去了歐洲,羅斯福找不到能替代他的人。剛開始時,馬歇爾堅持要前往歐洲任職。國防部長史汀生私下勸說也無法改變他的主意。眼看挽留不了馬歇爾,羅斯福最後吐露心跡:“馬歇爾將軍,你要是在這個時候離開美國的話,我會夜不能眠。”羅斯福的這番肺腑之言,深深觸動了馬歇爾。他最後改變主意,同意留在羅斯福總統身邊繼續當總參謀長。他就是這樣與盟軍最高統帥的曆史重任失之交臂……
然而,曆史的機遇,並沒有遺忘馬歇爾將軍。公元1945,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偃旗息鼓後,一個非他莫屬的政治使命,將馬歇爾重新推到地球的另一端:中國。
11月26日,秋未冬初的一個下午,維吉尼亞州李斯堡鎮。馬歇爾將軍剛剛回到家中。昨天,他正式結束了四十年戍馬生涯。在五角大樓的退休歡送儀式上,杜魯門總統告訴與會的人:馬歇爾將軍是“這個國家、或者任何其他國家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軍人。”《時代》周刋在評論年度人物馬歇爾時說:“馬歇爾是自從華盛頓以來美國人民最信任的軍人。”斯大林甚至說,他會將生命托付給馬歇爾將軍。
當天傍晚時分,家裏的黑色電話突然鈴聲大作。馬歇爾拿起話筒,習慣地說:“這是馬歇爾將軍的家。”
馬歇爾聽出電話的另一端是杜魯門總統。他眉間的皺紋,漸漸地又變深了。他默默地聽著電話,沒有多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簡單而有力地回答了一句:“是的,總統先生!”然後放下電話。
過了不久,夫人凱瑟琳從樓上下來,馬歇爾仍然坐在會客廳的沙發上,牆角的落地櫃式收音機,正播放新聞。馬歇爾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凱瑟琳是誰打來的電話,屋角的落地櫃式收音機,突然傳來一則突發消息:“新聞快訊,杜魯門總統巳經任命馬歇爾將軍擔任中國特命全權大使。”
夫人凱瑟琳滿臉慍色地望著馬歇爾:“喬治,哈裏怎麽能這樣做? !我們都準備好去佛羅裏達渡假了!華盛頓能人多了,為什麽非要你去中國?再說,中國人兄弟之間打架,關你什麽事?!”
兩周之後的12月14日早晨,馬歇爾出現在波多馬克河邊的國家機場。一架螺旋槳推進的C-54飛機的引擎巳經點火起動。一小群記者和朋友聚集在那裏歡送他。馬歇爾將軍一身卡基布製服,紮腰皮帶,頭上一頂將軍帽。為馬歇爾送行的凱瑟琳強作歡顏。馬歇爾安慰夫人:“親愛的,我去幾個月就回來。”……
馬歇爾的跨太平洋之行,前後花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他的C-54專機((當時俗稱為“空中霸王”—— 是一款簡單的運輸機。但是,這架在美、英“租借法案”之名下,專門為嶽吉爾訂做的C-54,是一架裝備不同一般的軍用飛機:機尾安裝了睡床,配備有貴族俱樂部式舒適的皮椅、木鑲板,極盡奢華),釆用逐島跳躍似的飛行,跨越煙波浩渺的太平洋。從華盛頓特區直飛舊金山,再從舊金山轉飛夏威夷檀香山,然後從檀香山飛往關島的瓜加林、馬尼拉、中國上海、南京……一個多星期後,抵達中國戰時陪都重慶。
(二)淵遠流長的中國情結
兩個半月後,在馬歇爾的斡旋下,國、共雙方終於達成第一個臨時停火協議。和平似乎有望降臨這塊多災多難的黃土地……
為了監督國、共兩方實施停火協議,馬歇爾與“三人委員會”成員的周恩來、張治中等人,於1946年3月4日下午,分乘兩架飛機,前往華北各地視察。他們乘坐C-54先從重慶飛往當時的北平——三人委員會執行辦公室總部所在地。馬歇爾在北平會見了傅作義等國民黨將領。傳作義以當地出產的香煙“元帥牌”招待馬歇爾。翻譯告知馬歇爾將軍,香煙的牌子是他的姓“Marshall”時,馬歇爾忍不住大笑起來,連說幾遍“Wonderful!”在場的中國人見馬歇爾開心的樣子,也跟著大喊“王豆腐!”
馬歇爾第二天來到山東濟南,當地駐軍國民黨將領王耀武,還有從二十幾裏地外乘吉普車趕來的共產黨軍隊陳毅將軍,攜一女譯員,與馬歇爾見麵聚談甚歡。在隨後的宴會上,兩方都向馬歇爾將軍表示:“我們不再互相打了!”馬歇爾聽後,笑哈哈地表示感謝。第三天,馬歇爾飛往山西,與閻錫山、劉伯承見麵。雙方會見後還舉行了中外記者會……
(圖三,重慶國、共談判三人委員會成員:張群、馬歇爾和周恩來。)
延安,共產黨人心目中的革命聖地,是馬歇爾此行的最後一站;一個充滿浪漫而又隱秘的色彩的地方。千千萬萬的國統區年輕學生,還有不少西方人,被吸引過來。年輕的美國記者斯諾通過《紅星照耀中國》一書,首次把中國共產黨人介紹給西方讀者,並且一舉成名。使華之前,馬歇爾拜讀了斯諾的書。該書描寫的毛澤東,特別是斯諾拍攝的那張毛澤東略顯疲倦、憔悴的樣子的照片,給馬歇爾留下很深的印象,讓他聯想到林肯的模樣。
在馬歇爾之前,訪問過延安的美國政府最高級別的官員,是美國駐中華民國大使帕特裏克·赫爾利將軍。這位俄克拉荷馬州富家子弟出身的大使,曾經是胡佛總統內閣成員,被派往中國任蔣介石的參謀總長。在大多數美國人的印象中,蔣介石並沒有與共產黨聯手打日本人,而是想方設法削弱共產黨的力量。美國提供的物資和武器,沒有被用來打擊日本,而是要麽留下來打共產黨,要麽被腐敗的國民黨將領私吞。赫爾利從希瑪拉雅山“駝峰”飛入中國前,曾自命不凡的表示:“我能夠對付這些傢夥。他們就像墨西哥人一樣。我能搞定墨西哥人。”所以他自信也能解決中國人的問題。
赫爾利大使雖然口齒伶俐、很有口才,卻因為滿口髒話而在中國出了名。第一次來到延安,他就像喬克托印地安人打仗時那樣,嘰嘰嘎嘎地亂叫亂喊。他罵周恩來是“混蛋”;他對蔣介石講毫無忌諱的猥褻下流的笑話。赫爾利給毛澤東留下很壞的印象。毛澤東稱赫爾利為小醜。蔣介石政府的國民黨官員私下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大風”。1945年日本人投降後,斯大林為了俄羅斯在遠東的利益,說服毛澤東與蔣介石坐到談判桌前。赫爾利也極盡全力撮合國、共兩黨合作,但是,國、共兩方卻都在為各自的政治利益,準備進行一場最後決戰。到了1946年底,國、共兩黨和談陷入僵局,內戰大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杜魯門政府看到斯大林在中國東北毫無撤軍的跡象,意識到美國應該更多的投入中國事務,以防止蘇聯在遠東地區持續擴大其影響。可是,就在這樣重要的曆史關頭,自命不凡的赫爾利大使,突然在偏執狂的公憤中宣布辭職。在辭職信中,他指責美國國務院內部的親共派的詭計,使他在中國毫無作為。赫爾利的突然離職,讓意外地走上白宮總統寶座才一年半的杜魯門措手不及。同樣毫不吝嗇粗話的杜魯門忍不住咒罵赫爾利“狗娘養的!”在內閣會議上,從新墨西哥州來的農業部長提醒總統,為何不讓剛剛退休的馬歇爾將軍接替赫爾利?馬歇爾毋容置疑的非黨派信譽,立即獲得杜魯門的認同。杜魯門崇敬馬歇爾。用白宮助理的話說:“在杜魯門總統的眼裏,馬歇爾將軍永遠不會做錯任何事情。”杜魯門私下承認,馬歇爾是該退休了。馬歇爾是獨一無二的人物。美國沒有什麽人能超越馬歇爾的威望。沒有誰能夠以他的方式表現美國人的力量。杜魯門相信,隻有馬歇爾折衝樽俎、長袖善舞的協調能力,使盟國在艱難的條件下,團結一致,打敗希特勒德國。所以有理由相信,馬歇爾同樣也能夠解決中國國、共兩黨麵臨的政治危機,避免中國陷入內戰。杜魯門明白,他可以使馬歇爾的中國之行成為一次短暫的使命。馬歇爾不需要擔任駐華大使,而是充任總統特命全權代表,盡其所能,一旦中國人不再打仗,他就可以回美國,繼續他退休的自由。杜魯門知道,隻要他拿起電話,馬歇爾絕對不會對他說“不”。
(圖四,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任潘興將軍(前排左二)參謀的馬歇爾。)
1946年3月4日下午,“空中霸王”C-54逐漸飛近延安上空。駕駛員焦慮地望出窗外,他在尋找一座著名的地標建築:延安塔樓。他試圖在天黑之前降落。馬歇爾從機艙的窗口望出去,隻見被雨水侵蝕的群山連綿起伏,黃色的大地,見不到蔥綠植被。起伏跌宕的地形,會使降落十分困難。他後來在個人日記中寫道:“不難理解為什麽共產黨人把延安選為他們的根據地。沒有任何語言能夠描述這個被侵蝕得無法通行的地區有多麽的孤立。”
馬歇爾實際上對亞洲、對中國和中國人,一點也不陌生。這也是他被杜魯門選中出使中國的原因之一。自從維吉尼亞軍事學院畢業後,馬歇爾先後兩次駐紮菲律賓,第一次是作為一名21歲的少尉軍官,從1902年到1903年;另一次是從1913年至1916年。1914年春,33歲的中尉喬治·馬歇爾,獲準休假,帶上年輕美貌的妻子莉麗,從菲律賓馬尼拉,前往中國東北休假旅行。在這塊白山黑水之地,十年前爆發了一場日、俄戰爭,它標誌著兩個轉折點:一是剛剛倔起的東方日本帝國,打敗強弩之未的俄羅斯皇帝,第一次向世界證明了現代亞洲人也可以打敗西方列強;二是隨著西奧多·羅斯福總統親自斡旋日、俄和平協議,美國人首次嚐試介入新型全球國際事務。
日、俄戰爭引起年輕軍官馬歇爾的濃厚興趣。在中國東北休假期間,他騎著大白馬考察了當時被稱為“滿洲”的各大日、俄戰場遺址。殷勤有加的日本軍官為他作向導,逐一向他介紹日本軍隊的“輝煌”戰績。廣茅無垠的中國東北,給馬歇爾留下深刻的印象。旅行結束後,他特意製作了一個旅遊圖,建議上級派出更多的軍官到東北去考察。並且推薦每年最佳時間:4月末或5月初。“那時候少雨或無雨,無風暴。”
1924年,因為對遠東地區興趣濃厚、年屆43歲的馬歇爾,再次被派駐天津的美國陸軍第十五步兵團(約一千人),他後來成為團長。馬歇爾從1924年至1927年前後在天津駐紮了3年。他在天津見證了大清帝國分崩瓦解之後,民國初年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中國社會亂象。一個聖誕節的早晨,在天津兵營外,他親眼目睹無數像“被獵殺的疲憊不堪的動物一樣”在路上爬行的難民。對中國事務的興趣,激發他努力學習漢字,他鼓勵其他軍官也像他一樣學習中文。經過努力學習,他後來可以認2,500漢字,“能夠嘰哩咕嚕說中文,不僅是談判條約,或者是解讀苦力和人力車男人之間的爭議和吵架。” 他寫信告訴朋友:“我現在變得差不多像個‘中國佬’了。”
將近二十年後,曆史的機遇、身不由已的命運,又將馬歇爾推上這個有著4萬萬人口的中國政治舞台上的前沿。
不同的是,特命全權代表馬歇爾,已經由一名少尉軍官,變成了威名顯赫的世界級五星將軍。希特勒、墨索裏尼和東條英機之輩,這些一度讓世界聞之色變的風雲人物,早已經成了他的手下敗將、曆史的過眼雲煙。出使中國兩個半月後,馬歇爾終於實現了他的願望。他即將與具有傳奇色彩的中國農民革命領?人物毛澤東見麵……
(圖五,在延安東關機場,從左至右:周恩來、馬歇爾、朱德、張治中、毛澤東。)
(三)在延安的十八個小時
下午4點30分左右,馬歇爾將軍的“空中霸王”C-54專機,好不容易在延水河畔的延安東關機場的碎石跑道上緩緩停穩。倉門開啟後,馬歇爾第一個出現在倉門。一陣陝北午後淩咧的寒氣撲麵而來。馬歇爾戴著軍帽,皮手套,雙排扣棕褐色的外套扣在它的毛領上以抵禦寒冷。他獨自一人第一個走下C-54的舷梯。隻見毛澤東正站在碎石跑道上,他的身後兩邊,是其他幾名共產黨領導人,還有美軍延安觀察團的幾名美國軍人,以及前來歡迎的、人數多達幾千人的民兵與群眾。下了舷梯,在依然轟鳴的飛機的巨大陰影下,馬歇爾經由周恩來介紹,與迎上前來的毛澤東雙手緊握。馬歇爾打量著毛澤東。他發現毛澤東雙眼有神,鼻梁很高,顴骨突出,略微斜戴的呢帽子下,露出桀驁不羈的頭發。毛澤東體形微胖,身上的衣服,比起英俊、整潔的周恩來的著裝,顯得皺巴巴和粗陋。馬歇爾注意到,毛澤東當時的模樣,巳經沒有了長征後、斯諾照片上林肯式的憔悴樣子。
(圖六,馬歇爾在毛澤東、周恩來和朱德的陪同下檢閱八路軍儀仗隊。)
在毛澤東、朱德和周恩來陪同下,馬歇爾檢閱了五百多人組成的八路軍儀仗隊。儀仗隊演奏一首專門為這個場合譜寫的歌曲,其歌詞寫道:“嗬, 馬歇爾將軍! 你是和平的天使。嗬, 馬歇爾將軍! 你從太平洋彼岸, 來到這窮鄉僻壤的中國北部! 你來到這裏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和平建國的理想。讓我們歌頌你那偉大的號召力, 撲滅燎原的戰火。 嗬, 馬歇爾將軍! 讓紅色的隊伍向你致崇高的敬禮, 我們共產黨擁護你!”
馬歇爾向幾千舞動長矛、大聲歡呼的民兵和群眾揮手致意。美國客人注意到,歡迎人群中的“八路軍”儀仗隊員,纏著綁腿,穿布鞋,腰間掛了三顆手榴彈。緊接著,馬歇爾與毛澤東,乘坐在第一輛車頭挿有美國星條旗和延安的“錘子和鐮刀”紅旗的綠色吉普車(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馬歇爾曾經親自下達命令製造和發放二百五十萬輛同一款吉普車到世界各地)。馬歇爾與毛澤東站在車上,向沿途歡迎群眾招手致意。從東關機場一路過來,近萬群眾的歡迎隊伍,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
馬歇爾一行的美國客人車隊,經過延安城僅有的一條街道,駛向城西北的八路軍總部的王家坪。隨後被安排到王家坪中共中央辦公廳稍事休息。馬歇爾注意到,中國共產黨的總部是一座粉刷白牆的泥磚屋。大多數共產黨人住在窯洞裏。即使進了窯洞內仍然很冷。馬歇爾沒有解下大衣,他把雙手挿入囗袋。馬歇爾選擇一個小長椅,與兩位助手緊鄰而坐。在緊接而至的茶話會上,桌麵上擺著茶和點心小吃。牆上掛著幾名共產黨人的畫像。毛澤東則坐在一把椅子上,抓住扶手,似乎若有所思的距離遠遠地望著他的客人。但是,毛澤東顯得禮貌周到。在寒喧時,毛澤東對馬歇爾說:“我知道你的五顆星上將,是美國軍官最高官銜。人們不稱你為將軍,而稱你為‘馬帥’,體現出對你的尊敬。”
馬歇爾笑容可鞠的回答:“二戰期間,我到了法國才知道,‘元帥’是中世紀宮廷是管皇帝馬廄的差使,‘將軍’才是指揮軍隊打仗的大官。到了十六世紀,‘元帥’一詞才在法語中表示最高軍銜。”
毛澤東聽後樂哈哈地笑著說:“怪不得你更喜歡人們稱你為將軍。”
席間,轉入正式話題,毛澤東開始講話,他感謝馬歇爾在美國和蔣介石的指導下的努力並承諾堅持三個原則。在迎接馬歇爾來訪之前,毛澤東在與他的共產黨幹部的一次談話中曾經說道,他認為:“美國可能在長江下遊登陸,我們要和他們合作”。“自鴉片戰爭以後,104年以來,沒有一次這樣好的環境,全世界民主國家都在幫助我們。過去隻有蘇聯幫助我們,現在英美不反對我們,還幫助我們…..”毛澤東發言之後,馬歇爾也還之以禮。馬歇爾在發言中說,毛澤東和共產黨人,對於建立一個和平、團結的中國和世界,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馬歇爾在接下來的講話中,讚揚了在重慶代表中共參加談判的周恩來。馬歇爾把談判期間發生的摩擦,歸咎於“不可調和的元素”。他同意,把停火協議落實到東北很重要。馬歇爾告訴毛澤東和在場的所有人,他是作為朋友到中國來的,美國政府不會幹涉中國事務。美國的軍隊(當時有約10萬人)不可能在中國待太久。美國軍隊在中國的主要任務,是協助遣反人數多達三百多萬的日本軍人和家屬。馬歇爾籲請國、共兩方,把異見擱置一邊,擁護共同點。馬歇爾表示,隻要他還待在中國,他將會極盡最大的努力為國、共雙方達成和平與合作奔走。馬歇爾最後向在場的聽眾闡述了他也向蔣介石表達過的既定觀點:“美國政府和人民十分希望看到戰後中國盡快實現和平與統一;統一之後,我們要在各方麵都給予中國大量的援助。如果不能實現和平統一,美國就很難繼續給予援助。”
當時在場的美國人注意到,馬歇爾講話的時候,毛澤東和與會的中共其他領導人的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多少的表示。
茶話會結束後,隨行的國民黨代表張治中因為長途乘坐飛機引起不適,繼續留在王家坪休息。馬歇爾由彭德懷陪同,前往延安城北門外,探望美軍觀察團的美軍官兵。美軍延安觀察團座落在一處有八間屋子的低矮石頭房子,前麵有蓋木門廊。院子中一間磚房的門額上寫著:“惠特西廳”。彭德懷通過翻譯告訴馬歇爾:“亨利·惠特西空軍上尉,是最早一批到達延安觀察團的成員。前年底在山西調查時,與我軍一名攝影記者一起,不幸遭遇日軍埋伏而犧牲。為了紀念惠特西,八路軍把這個作為歺廳的房子命名為‘惠特西廳’。門額的大字,由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將軍親筆題寫。”
馬歇爾聞之,肅穆靜立片刻,舉手行了一個美式軍禮,然後脫帽鞠躬。
在南門外延安交際處休息了一會兒之後,馬歇爾一行又前往王家坪看望了毛澤東、朱德。在王家坪,馬歇爾還見到了毛澤東夫人江青。馬歇爾的夫人,年輕時也曾經當過戲劇演員。所以,在與江青握手時,馬歇爾笑問道:“夫人,我聽說您在上海演過電影。”他接著又把隨行的一個人介紹給江青:“這是白魯德,我的女婿,剛剛晉升為將軍,正在北平軍調部協調工作。”馬歇爾接著特意送了一盒巧克力糖給江青。
晚上7時,毛澤東為馬歇爾等美國客人在楊家嶺中共中央辦公廳駐地舉辦了一個按延安當時的條件來說算是“盛大”的宴會。為了表示東道主的熱情,在入席和散席前後,江青均親自挽著馬歇爾的手臂而行。時年才三十歲出頭的江青,當晚著列寧裝,肩上披著一件雙排銅鈕扣黃呢軍服外衣,比起大多數身穿肥大臃腫棉衣棉褲的革命同誌,她顯得鶴立雞群,引人注目。席上,毛澤東親自舉懷敬酒,讚揚馬歇爾“為了一個和平、民主和團結的中國所作的無私奉獻。”毛澤東興致勃勃地與周恩來、朱德等領導人一起,高呼:“中美合作萬歲!”“國共合作萬歲!”馬歇爾,仍然穿著大衣,舉起茶杯回應。他們一起並排坐在破損的木椅上,討論著中國和平的未來。一位曾經在密執根大學留學的共產黨人為他們作翻譯。
飯後,毛澤東又專門在延安大禮堂為馬歇爾一行舉辦“延安各界歡迎馬歇爾上將大會”。延安大禮堂內,左右兩側,首次懸掛起青天白日滿地紅的中華民國國旗。晚會上先是奏中、美國歌,表演腰鼓舞,花鼓,“兄妹開荒”,大提琴獨奏,黃河大合唱等節目。雖然舞台上的熱烈氣氛此起彼伏,在冷風習習的禮堂內坐了兩個小時的馬歇爾,注意到舞台兩側,分別懸掛著列寧、斯大林像,他還是忍不住感到一股寒氣襲上心頭。主人似乎注意到美國客人對陝北高原夜晚的寒冷不太適應,演出開始不久,有工作人員給馬歇爾等貴賓,包括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送來毛毯禦寒……
當晚,馬歇爾住在延安美軍觀察團的基地,睡在一個草席床墊上。美軍延安觀察團座落在一處有八間屋子的低矮石頭房子。按照當地的標準屬於奢侈 —— 美國人有發電機和電影放映機。毛澤東和其他延安幹部有時會過來看電影 —— 即使如此,美國大兵們依然感受了斯巴達克式的粗曠和浪漫氣息。夜晚,山穀裏的野狼的嚎叫,廻響山巒之間;在當地人進入窯洞時,燈火會在斜坡上晃來晃去。第二天早晨,美軍營房裏,飄逸著誘人的咖啡、炒雞旦和薄煎餅的氣味;美國軍人自己利用被擊落的飛機材料,製作了一個圓烤盤。
第二天上午,馬歇爾按計劃結束對延安的訪問。臨離開延安之前,馬歇爾乘坐吉普車,巡視了破舊不堪的延安鎮中心。當時陪同的還有毛澤東。毛澤東乘坐的一輛廂形車的邊門上,寫有這樣一行字:“紐約東42街華人洗衣店贈送給英勇的中國保衛者”。
上午10時,馬歇爾回到延水河畔的延安東關機場的跑道上。延安的全部黨政要員都到機場為馬歇爾送行。C-54起飛之前,馬歇爾與毛、周、朱合了影。馬歇爾還特意向一起前來送行的毛澤東夫人江青告別。臨登機前,馬歇爾又與毛澤東進行了短暫的離別談話。他們的對話,積極,充滿希望卻又模糊不清。毛澤東歪戴著帽子,臉上表情輕鬆。與馬歇爾握手告別時,毛澤東告訴馬歇爾:“再說一句,一切協定,一定保證徹底實行。”
次日,延安《解放日報》發表社論表示:“我們完全同意馬歇爾將軍關於中國未來的看法。”……
(圖十一,撤離中國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員喜形於色:“再無中國使命!頂好!”/注:二戰期間來華服務的美軍飛行員起飛前習慣豎起大拇指說“頂好!”表示稱讚。)
馬歇爾的延安之行,前後約為18個小時,成了當天轟動全球的新聞事件。但是,馬歇爾的延安之行,對中國和平統一命運的影響,卻遠沒有達到許多人預期的效果。盡管在返回南京(途徑漢口)途中,馬歇爾對自己的延安之行,多少有點兒“勝利之旅”的感覺。表麵上看,他至少又一次幹了不可能做到的事。然而,馬歇爾當時還不知道的是,他離開延安的第二天,毛澤東在延安又迎來了另一撥來自北方的客人:蘇聯老大哥。得知馬歇爾訪問延安的消息後,斯大林專門向延安派出兩名醫生,表麵上說是給毛澤東檢查健康,實際上卻別有用意。蘇聯人在延安得到的款待與美國人不同。馬歇爾的延安之行,得到媒體大張旗鼓的公開宣示; 而蘇聯醫生則應毛澤東的特別邀請,悄悄來到他住的窯洞裏會麵。這次會麵並沒有引起外界的關注,但是,它對日後遠東地區的政治地理格局的影響,遠比馬歇爾的延安之行大得多……
(後記:馬歇爾在中國斡旋13個月後,被杜魯門總統召回國出任國務卿。馬歇爾直到離開中國前的最後一刻,才通知一直試圖說服他留下來擔任總參謀長的蔣介石。馬歇爾離開中國不到兩個月,中國內戰全麵爆發。馬歇爾將軍調解國、共兩黨衝突的努力最後正式以失敗告終。正如馬歇爾警告過蔣介石的那樣,兩年後,中國共產黨的軍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敗國民黨,解放全中國。)
(圖十二,在維吉尼亞州李斯堡鎮馬歇爾故居作者和講解員多申特女士合影。牆上是宋美齡於1946年為馬歇爾夫人60大壽時親繪的祝壽山水圖,蔣介石和宋美齡親筆署名留念。)
(作者簡介:易桂鳴,原籍中國桂林,畢業於上海複旦大學中文係,現定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