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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平:滄海一滴淚

(2019-05-05 06:23:27)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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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平:滄海一滴淚 一一 去華盛頓看望巫寧坤先生

 

我最早知道巫寧坤先生這個名字,是通過一本叫做《英語世界》的雜誌。那時我是一個英語愛好者,每期都買,因為這本雜誌選材精確,選文題材廣泛雋永雅致科目繁多且中英文俱佳,所以引起我的巨大興趣。雖然英語沒有學好,卻通過這本雜誌讀到了很多鮮為人知的精彩故事和精妙譯文。當然,也從這本雜誌知道了很多中國英語教學的大師級人物,其中就有巫寧坤先生。

而把巫寧坤三個字刻入我內心並在我的精神生活中引起巨大波瀾的,則來自先生於2000年後出版的自傳體長篇回憶錄英文著作《一滴淚》了,當然,我讀的是台灣出版的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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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感歎的是:如果巫寧坤先生當年沒有回國,他的命運會是怎樣?因為,他的回國,留下來一段著名的對話: 巫寧坤曾回憶道:“一九五一年初,我正在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忽然接到燕京大學電聘。兩年來,國內親友不斷來信,對新中國的新生事物讚不絕口,令人心向往之。於是, 我決定丟下寫了一半的英國文學博士論文,兼程回國任教。七月中旬,在舊金山登上駛往香港的克利夫蘭總統號郵輪,有芝大同學伯頓夫婦和李政道博士前來話別。 照相留念之後,我愣頭愣腦地問政道:“你為什麽不回去為新中國工作?”他笑笑說:“我不願讓人洗腦子。”我不明白腦子怎麽洗法,並不覺得怎麽可怕,也就一 笑了之,乘風破浪回歸一別八年的故土了。”我常常在微信上和一些留學生家長在討論今後是否回國的話題時,想起這段著名的對話;因為曆史常常就是如此的驚人相似重複,看似平常無奇的一段對話,卻蘊含了豐富的內容。回國後的巫寧坤先生,真所謂是完全經曆了蘇聯作家阿·托爾斯泰所寫的“在清水裏泡三次,在血水裏浴三次,在堿水裏煮三次” 的“苦難的曆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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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讀過《一滴淚》,您一定會清楚我上麵所說的“苦難的曆程”的真實含義。巫寧坤先生回國後,幾乎每一次政治運動都在瘋狂蹂躪他的身心:回國後意氣風發地擔任燕京大學老師的他,雖然力求遠離政治生活,然而每一次的政治卻會主動關懷他:從幾乎餓死在獄中的五十年代初期,到1952年院係調整後任南開大學等校教職的他,幾乎沒有過過幾天安生的日子。1957年被劃為右派並被強製勞動改造更是厄運連連,這個幾乎獲得名校博士的人在中國成了最底層的“反動分子”。好不容易在1962年“保外就醫”,後在安徽大學任教沒幾天,文革開始了。文革中被打成“牛鬼蛇神”並被發配至農村勞動改造,期間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直到1974年一月底,被調到蕪湖安徽師範大學任教,1979年5月奉命被調回北京,成為“國際關係學院”的教授並且辦理“右派”改正手續以後,依然是各種麻煩不斷跌宕起伏,屈辱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讀完巫寧坤先生中文版的《一滴淚》,我被深深震撼了:是什麽樣的一個靈魂,能夠經受如此深重的磨難,還依然葆有這些悲涼中卻不乏溫暖、痛苦中卻存有希望、孤寂中卻滿含愛意的文字?他的情感篤定肅穆、他的魂魄堅韌頑強、他看似廋弱的身軀骨架卻宏大強健、他翻江倒海的內心卻一直自尊自愛自由奔放翱翔在東西方文學的海洋中。對比他,我看出了自己的軟弱淺薄與浮躁猥瑣。就是在如此的悲慘環境中,中國依然有像巫先生這樣的知識分子,有如此美好虔誠、謙卑清醒的知識人為我們寫下這些沉痛而剛健的文字,記錄下那些荒唐而殘忍、黑暗而不幸的事實。怪不得連餘英時先生讀完這本書後都大為驚歎,說:“巫先生的《一滴淚》是中國數以百萬計的知識人“淚海”中之“一滴”。然而這《一滴淚》也如實地折射出整個“淚海”的形勢,也可以說是“淚海”的具體而微。這是我斷定《一滴淚》是知識人“心史”的主要根據。能寫出這樣“心史”的作者,必須具備一項最重要的主觀條件:即在精神和肉體都被踐踏了三十年之後,還能很快地重整旗鼓,恢複了精神上的自我。”

感謝耶魯,感謝這所與中國關係最為密切的世界名校的牽引,我認識了同為耶魯家長的巫寧坤先生的兒子巫一村兄。他的大女兒,也就是巫寧坤先生的孫女,目前也就讀於耶魯大學。我在家長群裏看到巫一村這個名字時,就覺得似乎在哪裏看到過,對了,我在網上曾經看到過巫寧坤先生的女兒叫“巫一毛”,果然,一問之下我大為驚喜,我立刻和巫一村兄說我是您父親的鐵粉,《一滴淚》是影響過我人生的重要書籍!於是,趕緊約定一村兄,我一定要到華盛頓看望您父親,以當麵表達我對老人家的敬意。2017年的6月3日,我和夫人在參加完耶魯大學的畢業典禮裏後到達美國華盛頓,專門去看望巫寧坤先生。我完全忘記了,今年的巫寧坤先生已經是97歲高齡的老人了。

到了巫先生所住的老人公寓,但見陽光明媚綠樹成蔭,白雲飄蕩清風吹拂。這是一所條件非常完備的老人公寓。原來一村兄還擔心老爺子精神不濟不願見人,但感謝上帝,這一天巫先生睡醒午覺後精神還好,我們趕緊抓住機會去拜見大師。我記得,巫寧坤先生曾經短暫就讀過國軍空軍航校,擔任過美國援華抗日時期威名赫赫的陳納德將軍的“飛虎隊”的空軍翻譯,因此那時候打下的身體的底子讓他不僅僅活過那些“血與火”交融的無比艱難困苦的日子,還能夠在退休後寫下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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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恩的是,巫寧坤先生雖然已經97歲高齡,行動略微不便,但坐在輪椅上的他還是思維清晰,表達明確,而且謙卑慈愛、熱情溫馨。我指著牆上的照片問他關於位於羅馬的梵蒂岡天主教皇接見他的事情,他就回憶起了那些如煙往事。他說教皇對他們夫婦說很稀奇能夠接見他們夫婦,很驚訝在中國文革後居然還有類似巫先生夫婦這樣的天主教徒;而巫先生自己也說我也覺得能夠活著見到教皇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啊。感謝神啊!後來我了解到,巫寧坤先生的太太李怡楷(也就是一村兄的母親)一直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哪怕就是在最艱難困厄的時期,她也對信仰堅定不移;在《一滴淚》裏麵我們讀到過這位偉大的女性的許多感人肺腑的故事,如果沒有夫人李怡楷女士的數次臨危不懼堅韌頑強,也絕對不會有巫寧坤先生能夠扛得下來的如山苦難。相對而言,我後來對一村兄說,正是因為有了您母親偉大的信仰和愛情,您父親才會有活下去的勇氣與信念,才會有《一滴淚》這本堪稱偉大的作品啊。也許,他自己對天主教的信仰是被夫人影響的,但也是潛移默化的。當然,一個經曆過西南聯大、芝加哥大學、抗日戰爭(巫寧坤的名字至今依然刻在北京大學抗戰紀念碑上)、中國曆屆政治運動、文化大革命的世紀老人,他的精神資源是一定是多方麵的。

是的,信仰給了巫寧坤夫婦活下去的勇氣與希望。我上網看了一些回憶以及研究巫寧坤先生作品的文章,很多人忽略了這一點,就連巫先生的研究生也許都沒有關注過他們夫婦的信仰生活。但是餘英時先生有所關注巫寧坤先生的“精神資源”問題,他說:“正是由於內心的寧靜,他才能在回憶錄中把自己的經曆清理出來,並循此而尋求其苦難人生的意義所在。在這一方麵《一滴淚》體現了極高的價值。何偉也很想知道:巫先生怎樣在監獄和勞改營中還能保持住堅韌的精神。巫先生說,他常常想到杜甫、莎士比亞和狄倫.托瑪斯。他特別引了托瑪斯《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的詩句,也就是他在《一滴淚》中譯出的幾句:

當筋疲腱鬆時在拉肢刑架上掙紮,
雖然綁在刑車上,他們卻一定不會屈服;
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
(見第三章)

這又再一次證實了上麵關於他的精神世界源頭的推測。”

關於此書的精彩,怎麽說都不過分,我勸大家有空可以靜下心來一讀。此處引用一段子,看看那時的“悲慘世界”:1960年勞教的右派被押送到河北農場,因食物短缺,大家紛紛陷入浮腫,巫寧坤的妻舅送來高價買的一包烙餅。同屋一個中國古典文學的學者,當時浮腫不堪了,用柳公權字體給他寫了一張條子:“教授,我懇求您借給我一張烙餅,等內人從湖南來給我送食品,我保證一定加倍奉還。”還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巫寧坤趁別人不注意時,悄悄地遞給老劉一張烙餅。但不久學者即逝去,屍體還是巫寧坤負責掩埋。巫寧坤後來用一首詩形容自己的生活“萬裏回歸落虎穴,拋妻棄子伴孤煙。蠻荒無計覓紅豆,漫天風雪寄相思。”

我見到心中尊敬敬仰的巫寧坤先生,最想表達的是:您的同學李政道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但是,您的《一滴淚》並不比諾貝爾獎輕啊!至少在我的心中,《一滴淚》掀起的生命波濤,完全是驚濤駭浪的感覺;也許我永遠無法理解李政道和楊振寧的高深莫測的物理學知識,但是在尊敬他們的同時,我深深感受到了巫寧坤先生《一滴淚》對我的衝擊與洗禮。

20多年後的1979年,當曆經浩劫磨難的巫寧坤先生終於得以摘掉“右派”的帽子從安徽蕪湖回到“國際關係學院”時,意外從報紙上看到“愛國美籍華裔科學家李政道博士”從美國回來講學的消息,大為激動,便跑到北京飯店國賓館看望老同學。此時已貴為國賓的李政道僅於百忙之中抽空匆匆和巫寧坤說了幾句話。曆史的相見,就此淡然而過。

是的,一個貴為“諾貝爾獎”獲得者,國家的上賓;一個是剛剛九死一生的勞動改造結束者,再見的情形,該是怎樣一番景象?我認為,曆史我們無法左右,命運坎坷九死一生的巫寧坤老師,才是震撼過我生命的“上賓”;在這滄海一滴淚中,映照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苦難歲月中的一生:他在大時代的風雲變幻中,見證了抗日戰爭的輝煌勝利、見證了西南聯大的知識風度、見證了反右與文革的荒誕與悲苦,見證了一代留學生命運的起起伏伏。他在人性與獸性的較量中翻滾,在神性與人性中衝突;在俗世與詩性中遨遊,在大量翻譯與教學中遊走,他的成就,又何嚐需要慚愧,需要遺憾呢?

還是餘英時老師說得好啊:“王國維曾引尼采的名言:“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人間詞話》卷上)《一滴淚》便是“以血書者”,巫先生以“受難”的全部人生為中國史上最黑暗時代作見證,這是他個人的不朽的盛業,然而整個中華民族所付出的集體代價則是空前巨大的。我不禁想起了趙翼的兩句詩,引之以為序文的結語:

國家不幸詩家幸,吟到滄桑句便工!”(見餘英時為巫寧坤先生作品《一滴淚》所做的序言)。

祝福巫寧坤先生,祝福李怡楷師母,在美國享受晚年平安喜樂的生活,祝福您們健康長壽,晚霞溫暖。我代表所有喜歡《一滴淚》的讀者朋友,感謝您們。

2017年10月27日星期五,在北京。

附一首巫寧坤先生翻譯的名詩(被後輩著名翻譯家黃燦然先生推崇備至):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原著:狄蘭·托馬斯 翻譯:巫寧坤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
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ood men, the last wave by, crying how bright
Their frail deeds might have danced in a green b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Wild men who caught and sang the sun in flight,
And learn, too late, they grieved it on its w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rave men, near death, who see with blinding sight
Blind eyes could blaze like meteors and be g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And you, my father, there on the sad height,
Curse, bless me now with your fierce tears, I pr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
因為他們的話沒有迸發出閃電,他們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善良的人,當最後一浪過去,高呼他們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會多麽光輝地在綠色的海灣裏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並歌唱過翱翔的太陽,
懂得,但為時太晚,他們使太陽在途中悲傷,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嚴肅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視覺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樣閃耀歡欣,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親.在那悲哀的高處.
現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滄海一滴淚 心底無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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