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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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比任何東西都可貴(ZT)

(2019-04-06 05:42:11)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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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寒:人格比任何東西都可貴——寫在傅雷先生辭世紀念日之際

再過幾天就是九月了,是吾兒入讀公立小學三年級開學的日子。美國中部相比於美國東岸、西岸,開學開得最晚,不知是何緣故?這讓我的兒子度過了一個漫長的暑假。

前幾天的某一刻,我心裏瞬間想起來一件事:九月初是我生命中一位重要的文化人辭世的忌日。當年他的數本譯著和著作,對我的人生有著莫大的影響。

這位文化人,就是在“文革”中因遭迫害而在上海家中自盡身亡的翻譯家和文藝評論家——傅雷先生。

昨晚,我接連找來有關傅雷先生的兩篇文章細細閱讀,並搜到傅聰先生演奏的蕭邦夜曲第62號來聽(鋼琴家傅聰先生係傅雷先生之長子)。一篇,是陝西作家狄馬先生的《傅雷之死》;另一篇,是北京記者胡思升先生的《傅聰的韻律和品味》。伴隨著蕭邦柔和的鋼琴曲,這兩篇文章直讀得我心頭悲涼,不勝感傷。

記得幾年前的一個秋日,那是2013年10月27日。那日,已離開人世47年的傅雷夫婦合葬儀式在上海舉行,傅雷和朱梅馥夫婦的骨灰合並在一處,安葬在上海浦東福壽園海港陵園的“如茵園”內。在當天的安葬儀式上,傅雷的次子傅敏帶著滿臉的傷痛,抽泣著感歎道:

“這是一個悲劇,有著特定的曆史根源。這個根源還沒有徹底被鏟除,但我堅信隨著時代發展,邪惡的東西終將被陽光所取代。”傅敏這句耐人尋味的話,讓我一時間唏噓不止。

傅雷一生在文學翻譯、音樂和美術理論、美學批評等領域多有建樹,凝聚成了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界獨特的“傅雷精神”。

身為一名翻譯家,他翻譯了數量眾多的法語文學作品,其中包括巴爾紮克、羅曼•羅蘭、伏爾泰等文史名家的著作。數十載譯書生涯,他交出了34部法國文學譯著、整整15卷之多的《傅雷譯文集》,總共有五百多萬字,成為中國翻譯史上空前的巨著,以至於有人評價說:“沒有他,就沒有巴爾紮克在中國”。他兩度翻譯了羅曼•羅蘭的長篇巨製《約翰•克利斯朵夫》,深深影響了幾代中國人。

身為一名音樂鑒賞家,他寫下了對古典音樂大師貝多芬、莫紮特和肖邦等人的諸多賞析、評論文章。

身為一名文學評論家,他對一些當代作家的文學作品的點評,為學界樹立了文學批評深入淺出的典範。

再有,他長期寫給孩子的家書,後來編撰成了《傅雷家書》。該書自1980年代出版至今,感動了華人世界數百萬的讀者。

人們常說“文如其人”,在翻譯領域可以說是“譯如其人”。正如傅敏對父親的那句評價“他是一個擁有赤子之心的人”,傅雷一生正直善良、嫉惡如仇、積極勤奮,因此他的翻譯作品也是多以揭露社會弊病、描述各式人物的奮鬥抗爭為主,譬如巴爾紮克的《歐也妮•葛朗台》、《高老頭》、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裏斯朵夫》等。在他翻譯的羅曼•羅蘭所著的《貝多芬傳》裏,傅雷以一位音樂鑒賞家的角度用“自己的筆與貝多芬心靈相通,在與命運的搏鬥中彼此呼應”。這些卷帙浩繁、文筆優美的係列法國文學譯著,使得傅雷成為中國近現代翻譯界一個裏程碑式的人物。

值得一提的是《傅雷家書》。該書最早出版於1981年,由傅雷次子傅敏編輯而成,成為當時中國大陸轟動性的文化事件。這些家書開始於1954年傅聰出國留學波蘭學習音樂和鋼琴之際,終結於1966年傅雷夫婦離開世間。在這十二年間,傅雷父子通信達數百封,貫穿了傅聰出國留學、演奏成名到結婚生子的成長經曆,也映照著傅雷的翻譯工作、朋友交往以及傅雷一家的命運起伏。

根據傅雷的自述,與兒子通信的主要目的是:討論藝術、激發青年人的感想、訓練孩子的文筆和思想以及及做一麵忠實的“鏡子”。這對父子通信的內容,除了一些生活瑣事之外,更多的是談論藝術與人生。通過這本廣為流傳的《傅雷家書》,一位純潔、正直、高貴的文化人躍然於紙上。傅雷留下的這一封封家書,可謂在一個文化受到戕害、文明遭到毀滅的時代裏,得以幸存保留下來的一粒精神的、和追求真善美的種子,也是在一個民族曆經暗夜和劫難之後保留下來的一星火種。

然而,一個被暗夜籠罩的時代容不下一顆高貴的靈魂。這位中國翻譯界巨匠的厄運從他49歲那年即1957年開始降臨。

在當年突如其來的“反右運動”中,傅雷因為曾經翻譯過有關蘇聯的文章集結成《美蘇關係檢討》一書、以及在儲安平主編的《觀察》上發表過《所謂反帝親蘇》一文反擊左翼文人,構成了他“思想反動”的罪狀。到了1957年下半年,傅雷被指控為所謂“親美反蘇急先鋒”,遭到上海各大報紙的連日批判。次年4月下旬,傅雷被打為政治賤民,即所謂“右派分子”。

在傅雷被劃為右派後不久,1958年12月,他的在波蘭留學的長子傅聰因不願接受組織安排回國參加反右運動、從而逃離共產波蘭出走英國(當時英國係“敵對國家”),成了一名所謂的“叛逃者”。傅雷因此而受牽連,被當局認定為“教育出叛徒傅聰的、來自舊社會資產階級文化界的渣滓”。此後,傅雷終日閉門不出,情緒陷入苦悶、低落之中。

到了1966年8月,在那場席卷中華大地的國家恐怖主義運動中,傅雷遭到青少年恐怖組織即所謂“紅衛兵”的抄家。他家中被搜出藏有所謂“反黨罪證”,即一麵小鏡子和一張褪色的蔣介石舊畫報。傅雷夫婦因此受到紅衛兵們連續四天三夜的批鬥、罰跪、戴高帽等各種形式的傷害和淩辱。

數天後,9月3日夜,傅雷夫婦帶著絕望的心情,他們夫婦倆人在上海江蘇路284弄5號的住所“疾風迅雨樓”雙雙自殺身亡。傅雷吞服了巨量毒藥,在躺椅上自殺,享年58歲;夫人朱梅馥在窗框上自縊而亡。

一個曾被人形容為“直如竹筒、純如水晶”的文化人,被那場以“文化”和“革命”為名的黑暗浪潮吞噬了。

回首1966年9月初那個暗淡無光的夜晚,我想,每一個熟悉傅雷文字與性情的人定然會感到傷痛,但同時卻也並不感到意外。從傅雷的生前言行文字可知,他本來就性情剛直,就像一團熊熊的烈火,怎麽也不願主動熄滅。他因不堪忍受莫大的淩辱,從而主動結束自己年愈半百、尚未六旬的生命,來表達自己對於一個瘋狂而野蠻的時代的失望,乃至於,徹底絕望。

自少年時代離家求學、旅法留學,到回國教書、譯書、著述,長期積累的知識學問、人文藝術涵養,使傅雷成為一個胸中藏有浩然之氣的剛者、一位具有現代獨立知識分子氣質的文化人,成為同時代人眼中“直如竹筒、純如水晶”的一個異類。這種剛直、耿介的品格,在數千年來的華夏民族任何一個朝代中,可以說都是難得見到的,就連儒家聖人孔子也曾說過“吾未見剛者”。傅雷行事為人素來直率,從來不虛偽矯飾,他的筆名“怒安”,即取自“文王一怒而天下安”。傅雷的剛直、耿介是他的一生寫照,但在那個黑暗的年代,卻注定了招致災禍。這是他的本色,也是他的命運。而這一抹文化人的剛勁,成為二十世紀下半葉大陸知識界難得的一抹亮色。

寫到這,我想起了有關傅雷的一件往事。

1958年的某一天,在上海各大報紙對傅雷加以批判的日子裏,當時主管上海文藝工作的市委宣傳部長石西民想要暗中保護傅雷,故委托傅雷的好友、劇作家柯靈深夜造訪傅雷家,希望他能“做個檢討、以免戴上‘右派’帽子”,還事先特意為傅雷寫好了一份檢查書。

但是,傅雷在聽明來意後,拒絕了在這份為他準備好的檢討書上簽名,同時說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話:“人格比任何東西都可貴!…我無法做那樣的‘深刻檢查’!”

多年以後,離休後的石西民在回憶往事時,無限感慨地說道:“傅雷是個有思想、有個性的鐵漢子、硬漢子,他把人格看得比什麽都重要!”

傅雷在他人生那樣一個艱難時刻所說的這句話,曾經像一道閃電般震撼了我,讓我在午夜夢回之際既為他純誠的人格所感動,又為他悲慘的人生遭遇而憤懣。如今,傅雷離開人世已經超過半個世紀了,我想無論如何,世界應該記住這位抱屈受辱死於“文革”初期的中國文化界人物,讓“傅雷”這個純潔而高貴的名字流傳於世間。

未來的某一天,我也會告訴我的孩子,在上個世紀的中國,有一個叫傅雷的知識人,生前把人格看得比任何東西都可貴,為此,甘遭厄運至死。

作為一個生於“文革”末年的後輩知識人,在這個傅雷辭別人世的紀念日之際,我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用文字寫下對他著述文章和苦難人生的一點緬懷,也寫下對他那如水晶般純潔人格的深深敬意。

寫於二零一七年八月三十日,修改於二零一九年三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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