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太太逛商店,她看上了一個玻璃罐。我問她派什麽用場?她說家裏放白糖的搪瓷茶缸太老式了,而且表麵有了一些斑跡。我費了不少口舌,才打消了太太以新汰舊的念頭。回到家裏,我第一時間取出糖罐,裏裏外外仔細擦幹淨。這是個典型的1970年代的白色搪瓷茶缸,上麵還有單位名稱。當時我們在蘇北一個小縣城工作,工資福利之低下與生活條件之簡陋自不待言,因此領到這個小茶缸時,心裏喜滋滋的。說起來它還是評上先進工作者的獎品,就更增添了在我們心中的分量。之後我們遷到上海,再到紐約,就一直把它帶著。屈指算來,這個搪瓷茶缸跟隨我們已近五十年,見證了半個世紀來的甜酸苦辣與風風雨雨。像這樣具有悠久曆史與紀念價值的老物件,環顧家中已經所剩無幾,怎麽能說扔就扔呢?
其實我不是舊物癖。誰不喜愛新物件呢?新衣服與新鞋子式樣時髦,新智能手機與新電腦功能先進。然而新物件用過一段時間,就成了舊物件。如何對待舊物件,人們的態度迥異。在有些人看來,衣服鞋帽隻要一年不穿,就應該被處理掉。智能手機與電腦隻要有新一代問世,舊的就應當被淘汰了。他們認為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推陳才能出新。他們甚至還有理論根據,說經常處理舊物再買新物,可以促進消費拉動經濟提高GDP雲雲。對此我不敢苟同,我是主張物盡其用的。地球的自然資源雖然豐富,畢竟有限。如果全社會都喜新厭舊、大肆浪費,地球的資源遲早會枯竭。
我珍視舊物,因為它們就像陳年老酒,酒香中飄發出往日的情懷。十年前我家添置了一台麵包機,我用它製作有益健康的全麥麵包,很受家人歡迎,至今已經製作了足足五百個。現在這台小機器舊了,家人幾次勸我汰舊換新,說新式麵包機用不鏽鋼製成、外觀美觀、自動化程度高。然而我一直不為心動,我主張物盡其用,這台老麵包機就像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隻要它還能完成製作麵包的基本功能,我就會一直用下去。
搪瓷茶缸與麵包機雖然老舊,畢竟還有實際用途。另有一些舊物,完全沒有了實際用途,我還是舍不得丟棄。在我的鑰匙圈裏有一把銅鑰匙,正麵有船錨圖案與“鐵錨”兩字,背麵有英文詞“Anchor”。年頭久了,船錨圖案已經被撫摸得模糊了。我一直保留著這把老鑰匙,因為它承載了我對一段艱難歲月的記憶。
三十多年前我在上海與家人棲身一間工棚,老鑰匙就是用來開門的。工棚的屋頂是薄薄的石棉瓦,牆壁是薄薄的水泥板。春天時工棚擋不住風沙,灰沙從無數的縫隙往裏鑽。夏天時工棚擋不住驕陽,被曬得滾燙,屋裏熱得如烤箱。秋天時工棚擋不住雨水,外麵下大雨,裏麵下小雨。冬天時工棚擋不住北風,屋裏屋外一樣冷,連毛巾都結冰。工棚既沒有廚房,也沒有衛生間,有的卻是臭氣:一條黑色排汙河,離我家隻有幾步之遙,半個上海的汙水日夜不停地排到河裏,臭氣熏天。河邊更是蒼蠅孳生、蚊蟲亂舞。我們在工棚熬過近兩千個日日夜夜,才住進稱得上是房子的房子。
搬離工棚時,我特意帶走了這把老鑰匙,作為這段艱難歲月的見證。此後我換住所、換城市,再後來連國籍都換了;鑰匙換了一茬又一茬,可是這把老鑰匙,一直留在我的鑰匙圈裏。每當看到它,我就提醒自己:不能忘記那段艱難歲月;要感恩與珍惜如今在美國的寧靜生活。
有人說,喜歡懷舊就意味老了,可我不在乎。舊,其實就是厚重的沉甸甸的曆史。舊能承載,它們凝結著一段段歲月,讓我追憶往事,讓我警醒;舊更能推新,讓我感慨今生,珍惜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