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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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年夜飯的濃油菜湯

(2019-02-02 05:58:47) 下一個



  在已經過去的七十多個大年夜裏,給我印象最深的,莫過於1961年的老爸的濃油菜湯。那年我15歲,家住沈陽。

  1950年代後期,毛澤東想在15年裏超過英國趕上美國。於是他搞大躍進與人民公社,結果弄得老百姓連飯都吃不飽。每天的糧食定量不到一斤,油水更少得可憐,每個月三兩食油和半斤豬肉。每頓飯隻有六分飽,挨不到下一頓就饑腸轆轆了。

  1961年的大年夜就在大饑荒中到來了。中國人過年有兩件事最重要,一件是團聚,另一件就是吃好的,可那年頭吃飽都不可能,吃好更是奢望。那天我的早飯是一碗玉米糊,外加一小塊麥麩餅。家裏養了一隻雞,每月可以得到些麥麩作為飼料。這麩皮就是從雞嘴裏克扣的,平時舍不得吃,省到年三十享用。

  吃早飯時,父親同母親商量年夜飯。沈陽本地人都要包餃子,我們是南方人,包不好餃子,所以決定還是煮米飯。聽說年夜飯能吃上大米飯,我就提議用增量法來煮,因為報紙上登了不少推薦文章。傳統煮飯方法是一斤米加一斤二兩水,用大火煮開,再以小火收幹。增量法則把米幹蒸二十分鍾,然後一斤米加三斤三兩水,用猛火蒸四十分鍾。另一種增量法更牛,把米幹蒸半小時,然後一斤米加四斤水,再用猛火蒸一小時,每斤米能出五斤飯,比傳統方法的出飯率高一倍。

  沒想到父母親對我的提議不加理睬,我感到自尊心受挫折,忍不住冒了句:“增量法是報紙上提倡的,還能有假嗎?”見我抬出黨報,父親感到不能不理不睬了,就問我:“你在學校學過米的主要營養成分嗎?”我說:“學過,是碳水化合物。”父親說:“對,米裏的碳水化合物又稱澱粉。你想,一斤米裏的澱粉就那麽多,不管用什麽樣的方法增量,澱粉又不會多出來,增加的不都是水嗎?這樣的增量法,與多喝一杯水有什麽不同?”父親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其實我也看出增量法費時費工,但是正值長身體的階段,填飽肚子的欲望實在強烈,而高一倍的出飯率實在誘人,才引出這段無疾而終的插曲。

  吃過早飯,父親拿了肉票去副食品商店,因為過年每人增加了三兩肉票。午飯前父親回來,母親見買的肉是帶著骨頭的瘦肉,忍不住嘀咕:“你就不能買肥點的啊,這麽瘦的肉放在大白菜裏,能有什麽油啊。”父親見母親嘮叨,就說賣肉那家夥實在不是東西,手裏那把斬肉刀像是長了眼睛。見了熟人,或者遞上香煙的人,刀把子偏一偏,砍的肉就肥多瘦少。父親不認識那賣肉的,又忘了帶香煙,一刀砍下去肥少瘦多不說,還帶塊骨頭,骨頭也算肉的分量。父親是大學教師,怎能在大庭廣眾同他計較。父親窩了一肚子無明業火,沒想到回家又挨了頓數落。

  挑肥揀瘦是個常用成語,就字麵含義來說,究竟是肥肉好還是瘦肉好,還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人怕胖怕高血脂,對肥肉避之不及。店家隻好把肥肉剔下,送去做化工原料。反觀半世紀前,人們巴不得買到肥肉,因為肥肉能補充食油的不足;而瘦肉非但油少,還搭著骨頭占分量。可那時候豬也吃不飽,瘦得皮包骨,又能有多少肥肉?想買肥肉,還得同賣肉的拉關係套近乎。

  午飯後,父親去學院收發室取報紙,臨走時關照我把大白菜洗洗,切成片放到大鍋裏燉。那年頭的沈陽,大白菜是過年時唯一供應量還比較多的蔬菜。然而燉大白菜必須多放油,否則吃起來味同嚼蠟。父親取了報紙回家,麵帶喜色、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他回來時路過學院食堂,看到垃圾堆上丟棄了一攤骨頭,裏麵或許能找到些可吃的。我興奮得馬上就去撿。父親卻把我攔住,說等天黑才能去。我說去晚了還不被別人撿走?父親說:“要是能撿,我剛才就撿了。食堂裏人進人出的,怎麽好意思當眾翻垃圾堆?要是讓我的學生看到,臉麵朝哪兒放?”後來長大了,我體會到父親的用心良苦:身為大學教師為了家人,斯文都要掃地了,卻還得顧及讀書人的那點顏麵。

  父親取回的是我家訂閱的兩份報紙;我們就邊看報紙,邊盼天黑。《人民日報》登了些介紹增量法的文章,煮米飯、蒸饅頭、蒸窩窩頭,各有各的增量法。另有文章介紹如何從樹木落葉中提取澱粉。更有奇葩文章,介紹把人的尿液曬陽光來培養小球藻,稱其營養比豬肉還好雲雲。諸如此類的“創新”,那年頭多了去了,但十有八九不靠譜。我們想知道如何準備年夜飯,報紙卻沒提。大概編輯也明白,靠配給每人的那一點點肉,翻不出什麽花樣,不如避而不談。

  於是我們再看英文的《莫斯科新聞》。父親早年畢業於美國教會辦的上海聖約翰大學,對英文情有獨鍾。可在當時,資本主義國家的報紙大多被定位為“反動報紙”,老百姓根本看不到。《莫斯科新聞》是同屬社會主義國家的蘇聯辦的,所以能在中國發行。當時中共與蘇共已是麵和心不合,雖然還沒有撕破臉皮,報紙上卻已經在明裏暗裏掐架。就連《莫斯科新聞》這份英文報紙,也變著法兒使壞。它明知中國老百姓挨餓,卻哪壺不開提哪壺,在過年這當口連篇累牘地談論中國美食。要是介紹滿漢全席就罷了,反正我們沒見識過,也就不饞。它偏偏介紹麻婆豆腐、古老肉、回鍋肉等家常菜,都是幾年前老百姓隔三差五吃得到的;還不是泛泛而談,而是詳細介紹製作方法,好像中國老百姓能敞開買到豬肉似的。尤為可惡的是,這報紙還配上美味佳肴的彩色圖片。中餐講究的是“色、香、味、形”四端,那些彩色圖片“香”與“味”闕如,但“色”與“形”無可挑剔。我看到父親一麵翻譯給我聽,一麵吃力地咽著口水。我更是恨不得把那幾盤佳肴從報紙上抓出來,一口咽下。後來想想,《莫斯科新聞》此舉往輕裏說是別有用心,簡直就是居心叵測,它就是想挑起挨餓的中國老百姓的不滿情緒。半年後,中蘇高層終於撕破臉皮公開罵架,我們就再也看不到這份報紙了。

  享用著《莫斯科新聞》的“精神大餐”,其實我們心裏一直惦記著那攤骨頭。好不容易挨到天色黑定,父親帶著我提了個包,冒著凜冽的寒風,悄悄地朝那垃圾堆摸去。大食堂已經關門,黑燈瞎火的。就著遠處閃爍的昏暗燈光,我看到那堆骨頭居然沒被翻過,不禁暗自高興。後來知道,當天中午食堂舉行除夕會餐,這堆骨頭就是幾百號人狼吞虎咽留下的殘渣。我再仔細一看,發現幾乎所有的骨頭都是碎的,而且被啃得幹幹淨淨,根本就沒有任何肉粒殘存。我看不出這些碎骨頭還有什麽“剩餘價值”,感到失望要走。父親卻不放棄,仍在骨頭堆裏翻尋著。過了幾分鍾他終於從底部翻到了四根長長的骨頭,高興地說:“要找的就是它們,還好沒碎!”

  從垃圾堆撿東西算不得偷,可是夾著個鼓鼓囊囊的包,我們還是有點心虛,生怕遇到熟人。回到家裏一看,那些骨頭半米多長一根,都被啃得光溜溜的,哪有什麽可吃的?父親說:“別急,你不懂。”他取來劈柴的斧子,用斧背使勁猛砸,把骨頭從中間砸斷。他舉起骨頭對我說:“看到沒有,骨腔裏麵滿滿都是脂肪組織,解剖學叫做黃骨髓。”母親見到此情此景,居然未表異議,隻問這是什麽動物。父親說從骨頭長短來看,這動物比豬和羊大,至於是牛是馬還是驢,就說不上了。父親命我取來細長的小匙,把骨腔裏的黃骨髓掏出來;掏到骨腔深部,小匙夠不著了,再用筷子掏。從四根骨頭掏出來的白花花的骨髓,竟有一大碗之多!

  此時我家那鍋大白菜還在爐子上燉著,雖然裏麵放了一小塊買來的豬肉,但是既少且瘦,根本就聞不到肉的香味。父親把撿來的骨頭洗幹淨放到鍋裏,再把剛掏出來的黃骨髓,挖了滿滿兩勺加進去。如同變魔術般,鍋裏頓時彌漫出油脂的香味。我家住筒子樓,各家都把煤爐擺在走廊裏。父親見香味四溢,趕忙把鍋連同煤爐搬回家裏,把門關嚴。他說,要是油香飄到左鄰右舍家裏,還不得把人饞死。

  能讓家人在大饑荒的年三十喝上了好湯,父親挺得意的,可是當著母親的麵又不好表功。我問父親:“食堂這麽多人,怎麽就沒人想到把骨頭砸開呢?”父親說:“哺乳動物的四肢長骨裏含有黃骨髓,也就是脂肪。食堂裏有沒有人懂這知識不好說,但是經手這幾根骨頭的人肯定不懂。不是說知識就是力量嗎?這就是知識,你必須好好學習。不過也要能分辨,像增量煮飯法那種似是而非的知識,還是不能學。”

  就這樣,1961年的那個年夜飯,濃油菜湯成為我家當之無愧的主菜。時至今日,每逢年三十,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鍋濃油菜湯,那真是我此生喝過的最美味的湯。《莫斯科新聞》精神大餐的色與形雖佳,但畫餅畢竟不能充饑。老爸濃油菜湯的色與形不怎麽樣,其香其味卻無與倫比。那菜葉吸足了油脂,吃進嘴裏滿口留香。那湯飄著厚厚的油脂,散發出誘人的油香,喝下肚把五髒六腑熨得服服帖帖。然而,喝了濃油菜湯為什麽會渾身暖和和的,當時的我卻不明所以。直到幾年後我學習了生物化學,才明白無論牛油、馬油還是驢油,主要化學成分都是三酸甘油酯;每克三酸甘油酯在體內能釋放出高達9千卡的熱量。喝了老爸的濃油菜湯渾身暖和和的,答案即在於此。
  
謹以此文,懷念我的父親王鍾明教授。本文作者是人類營養學博士、哥倫比亞大學退休研究科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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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華府采菊人' 的評論 : 是的,那年頭沈陽號稱第三或第四大城市,物質供應比北京上海差不是一點點。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heFei' 的評論 : 那年頭有幸住在城市,沒有像許許多多農民被餓死。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西門' 的評論 : 謝謝評論!希望您的天生大腦門沒有影響到智力。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ladys' 的評論 : 父親的知識用在這種場合,可悲啊!
華府采菊人 回複 悄悄話 上海北京的人, 千幸萬幸地居住在中國的臉麵上,那幾年過著比全國其他地方好得多的日子啊。我的記憶中, 即便是那三年, 過年還是有東西吃的, 雖說定量供應得不多, 畢竟還是有啊。
ZheFei 回複 悄悄話 讀著很心酸,營養學家的父親在那個年代,隻能挖空心思,將知識用於為家人在過年時,吃一口香一點兒的飯菜。那是毀了多少人的年代啊。
華府采菊人 回複 悄悄話 周帶魚的同誌說“美國人也有喝醬油湯的”!
小西門 回複 悄悄話 真情實感,可歌可泣!1961年春節你吃過終身難忘的濃油菜湯半年後,我頂著個先天營養嚴重不良的大腦門來到這個世界。我標誌性的大腦門記錄下了中國2950年代和1960年代交替時期人禍所為的民不聊生。我把你的故事逐字逐句仔細讀過,心碎????的感覺!你爸爸走了二十多年,他又何曾遠去過?!在你的筆下,父愛如山,點點滴滴,感人肺腑!這個故事不但是紀念父親之作,也是對讀者饋贈的一個禮物????。謝謝分享,新春快樂!
阿夫 回複 悄悄話 和你是同齡人,當年的情景再現腦海。現在是不同了,真希望同胞們的生活更幸福和充實。國家的錢更多用在人民的生活。人均收入能夠和歐美看齊。
gladys 回複 悄悄話 不同於權勢和金錢,文中的父親用知識護衛著這個家。
small_fish168 回複 悄悄話 做中國人 真不容易
迪兒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好文分享。中國走的彎路太多了,在這一點上,鄧小平是個多麽有智慧的領導者啊。希望中國的未來可以繼續平穩發展,百姓才有好日子。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我是幹枯的胡楊^_^' 的評論 : 我就是本文作者。謝謝評論。家父已經在二十一年前作古,我寫此文懷念他。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簡寧寧' 的評論 : 謝謝評論。
我是幹枯的胡楊^_^ 回複 悄悄話 請問你就是作者嗎?如果是,請讓我表達對你父親的敬意。養家不容易啊!
北佛風光 回複 悄悄話 “就這樣,1961年的那個年夜飯,濃油菜湯成為我家當之無愧的主菜。時至今日,每逢年三十,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鍋濃油菜湯,那真是我此生喝過的最美味的湯。”

六零六一年, 全國人民都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段。 如今的中國強大繁榮物質豐富, 真是今昔兩重天了。

父輩們經曆過的抗日戰亂年代, 那是更艱難困苦一些。 國家還是一代比一代強了。
portfolio 回複 悄悄話 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生,出於非富即貴之家。
簡寧寧 回複 悄悄話 看的我眼淚都快下來了。謝謝您分享這樣珍貴的經曆!文字平實質樸,但卻非常令人感動。從一個營養學專家的口中講述出來,更增添了幾許意趣。喜歡這篇過年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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