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祖祥:為什麽今天的漢語越來越猥瑣?
一、漢語直奔“臍下三寸”現象
逗比,屌絲,逼格,撕逼,傻逼,牛逼,尼瑪,你妹,臥槽,媽蛋,小婊砸,草泥馬,屎上最牛逼,嚇尿了,然並卵,不須放屁……這些詞匯不僅在男人嘴裏經常冒出,在女性嘴裏也十分順溜的說出;不僅在網絡世界鬧騰得歡,而且在紙媒上也十分火爆——據說“逗比”的使用頻率超過了“搶紅包”,獨占鼇頭。看來漢語直奔生殖、排泄、臍下三寸、下三路的勢頭越來越猛,無人可以攖其鋒。相比之下,帥哥、美女、高富帥、白富美、小鮮肉、老臘肉這類直奔身體、金錢的說法似乎顯得比較溫柔敦厚;而“不須放屁”則有萬夫不當之勢,極具掃平環宇的領袖氣質;“千萬隻草泥馬在胸中奔湧而出”有足夠的語言機智,簡直可以與詩壇大佬相媲美;“然並卵”婉轉曲折、紆徐回轉,頗有興觀群怨的教化功能。
當年,工體五萬人曾經發出氣壯山河的呐喊,“傻逼”的喊聲直衝霄漢,可謂“踢球不夠,罵聲來湊”。要是以這種特有的足球文化作為資格,去申辦世界杯足球舉辦權,估計會手到擒來。在國罵的基礎上,我們直奔下三路的創造力得到充分的迸發,遙遙領先於語言在其他領域的創造。無論是市井草根,還是學界大佬,似乎不爆幾句粗口,不飆幾句狂話,就不足以顯示語言的狂放和生命的活力。
有的是出於無奈:不許朝上三路方向發展,不許大腦自由思考,不許口頭、筆頭自由表達,隻好拚命朝下三路方向發展,盡情展示返祖現象在我華族漢語的突出成就。有的是出於習慣:敝邑某鎮出產某種蓮藕,這種蓮藕有九個孔,用來燉藕湯具有其他地方所沒有的粉爆,於是市場上賣蓮藕的都喜歡說是該鎮的。但也有一個鑒別真偽的方法:該鎮人的口頭禪是“搗你的姆媽”,即使父子之間也這麽說。如果你說他的蓮藕不是正宗貨,他會回敬你一句“搗你的姆媽,這怎麽不是啊”,於是像獲得產品認證一樣,這種蓮藕無疑就是該鎮的正宗貨了。粗口成了某種產品質量認證,這也算是敝邑一絕。
二、粗口罵人不是返祖,也不是返回“野獸現象”
其實說這些粗口是返祖現象,有點冤枉了我們的祖先。想來類人猿的本能行為也就是複製DNA,以傳宗接代為最高目的,可能並無淆亂對方血統或者純粹發泄欲望的念頭。至於拋灑、塗抹排泄物,以此作為勢力範圍的標誌,隻是出於十分功利的目的,並不伴隨著口舌之勇的恃強逞能。人類學假說認為,推動類人猿走向智人的強大力量,不是複製DNA的動物本能,也不是拋灑、塗抹排泄物的勢力範圍標記方法,而是能起到交流信息、表達情感、增進信任、共度難關的語言能力。
一種假說認為,“7.5萬年前發生在印尼北蘇門答臘的多巴火山,總共噴出了2400立方千米的火山物質,僅用3天就使半個地球上空被火山灰覆蓋,4周後,火山灰效應使地球開始進入冰川時期(火山灰上升到空中產生陽傘效應,阻擋了太陽光輻射,地球溫度因此迅速降低)。在隨後的2000年裏,地球表麵平均溫度下降了約8℃,60%的物種滅絕,最後隻剩下大約3萬人”(黃吉《印尼多巴火山種種讓人不安的異常》,2012年第2期《環球人文地理》),被迫走出非洲尋找出路。這些現代人既勇敢強悍、不畏艱險,又具有語言創新意識和能力,而其中最突出的一個在2歲就開始說話(而別的孩子要到3歲才學會說話),他更會做事,更有感情,還會在地上畫一些動物(【美】斯賓塞·韋爾斯《人類前史》),從而能夠協調一致,走向歐亞大陸。
一個更有趣的說法是,青猴、大象、黑猩猩等動物也具有一定的語言能力,也能交流信息,但智人卻憑著獨特的虛構-想象能力,在7萬年前的大腦認知革命中脫穎而出。他們有能力談八卦,想象不存在的事物,讓陌生人開始合作、建立組織(【以色列】尤瓦爾·赫拉利《人類簡史》)。由此看來,虛構-想象能力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真狀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愛因斯坦說:“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因為知識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著世界的一切,推動著進步,並且是知識進化的源泉。”而朝下三路發泄和出氣,並不是把人與其他動物區分開來的標誌性事件。
與其說在生殖器、排泄和身體上大做文章是返祖現象,不如說這是一種返回野獸現象。其實這麽說也不妥當,似乎也是對野獸的誤解或侮辱。因為野獸的求偶交配及生殖行為、排泄及拋灑行為、炫耀身體的強壯或者美好的行為、發動身體攻擊及恫嚇的行為,都隻是出於一種簡單而必需的本能,出於複製自身基因遺傳密碼的天性,並不帶有主觀惡意。相比之下,那些動輒亮出下三路的語言和行為,就未免顯得沒有必要或者多餘了。這不由得讓我想起黑龍江作家阿成(不是阿城)的一句話:“狼啊,你可千萬別墮落成人。”
罵人大概是不分時代、不分國籍、不分性別、不分種族的一件事情。古代罵人最酣暢淋漓的可能是孔老夫子責罵學生宰予的話:“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腐爛的木頭不堪雕刻,用垃圾築成的牆無法粉刷)然而這位宰予是孔門弟子中唯一一個曾正麵對孔子學說提出異議的人,他能言善辯,曾從孔子周遊列國,遊曆期間常受孔子派遣,使於齊國、楚國。孟子罵楊朱、墨子的話就顯得很刻薄了:“楊子為我,是無君也;墨子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劉邦罵人則花樣百出:豎儒、小子、豎子、陬生……不一而足。更加令人歎為觀止的是革命領袖的博大胸襟:“(延安時)華北座談會操了40天娘,補足20天,這次也40天!滿足操娘要求,操夠……”詈罵之詞通常在對方的智商、道德、出身、長相、年齡、種族、地域、性別、血統上做文章,以期達到貶低對方、戰勝對方、淆亂對方血統的目的。是否能夠達到上述目的姑且不論,但可以肯定的是,漢語語格不斷刷新新的低度是確定無疑的。
漢語的語格每下愈況,一方麵是指漢語的格調越來越低下猥瑣,另一方麵是指漢語語法的格。現代漢語沒有主格、賓格、所有格之說,但據胡適在《爾汝篇》《吾我篇》中的考證,古代漢語是有這些講究的。不要小看主格、賓格、所有格,語法實際上是人的主體性、人格的尊嚴、財產的所有權的反映。現實社會中缺乏人的主體性,語言也就將主格、賓格、所有格驅逐到爪哇國裏去。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也。在人格越來越無足輕重的曆史演變過程中,漢語受到越來越多的踐踏人性、蒙昧奴性的蒙古語、滿語因素的浸染,加上自身在語格和人格上的自輕自賤,於是逐漸丟失語法之格,也日漸喪失人性之格。語格與人格相互糾纏,相互作踐,導致漢語操持者的精神家園充斥著生殖器和排泄物,如果倉頡九泉之下有知,怕是會無語淚先流。
美國的“汙言穢語”或“詈詞穢語”,指的是那些用來罵人、表示仇恨、故意冒犯或傷害別人的言語,關鍵不在於“俗”或“粗”,而在於“冒犯”和“敵意”。在美國,“正式”規定為是“低俗穢語”的是7個詞:shit,piss,fuck,cunt,cocksucker,motherfucker,tits.語言學家認為,汙言穢語是人類疏通惡劣情緒的一種不可或缺的管道,雖然談不上是人的天性,但確是生理成熟之人的“語言排泄物”。用“汙言穢語”來對思想禁錮進行反抗,也是常見的文學手法,美國作家坎·凱西(KenKesey)的《飛越瘋人院》就是一個例子。 (徐賁《美國是怎樣反“低俗”的》)“草泥馬”“捐你妹”的橫空出世也有潛在的反抗禁錮、反抗愚弄的意味。
三、語言越來越汙穢的原因
為什麽我們今天的語言充滿越來越多的詈詞穢語?這個問題太過宏大,不是淺學如我者能全部回答出來的。我能想到的答案有如下幾點:
1、孔夫子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意思是說:上層的道德好比風,平民百姓的言行表現像草,風吹在草上,草一定順著風的方向倒。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然孔夫子用比喻罵起學生來那麽酣暢淋漓、文采斐然,孟夫子罵起與他觀點不一致的人那麽直截了當、刻薄狠毒,以及劉邦罵人花樣百出,偉大領袖罵人豪情萬狀、毫無保留,那麽草民有樣學樣、照貓畫虎,跟著聖人學、跟著偉人學,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2、漢語從源頭上講本來就缺乏追求形而上的真善美的特質和興趣,缺乏在感性-知性-理性-德性-靈性-神性之維上不斷精進的意誌和動力,而隻是停留在急功近利的淺表層麵上,加上受到北方野蠻蒙昧的操阿爾泰語係的遊牧民族的攻擊和占領,因此愈發朝感性方向發展,停留在口腔、身體、生殖、排泄階段,滿足於用德性製約感性。
3、過分看重德性的製約能力,在泛道德主義的大道上狂奔不已;一旦意識到泛道德主義並不是萬能公式,就朝反方向的道德虛無主義大道上狂奔不已。表現為要麽是語言上的極度矜持克製、道德至上(通常導致偽善、虛假),要麽是語言上的泛濫成災、率獸食人。
4、由於缺乏終極關懷的覺醒和滋潤,缺乏良好的思想製衡,缺乏美政善政的設計,缺乏思想對製度、權力的約束,導致禁錮人身自由、禁錮大腦思考成為一種常態。既然語言的出路越來越逼仄狹隘,朝上三路發展沒有出路,那麽就隻有朝下三路全力發展,精益求精。
5、傳統思維裏把語言看作是工具,莊子所謂“得魚忘筌,得意忘言”就是這個意思,殊不知語言是精神的家園,是具有存在意義的終極目的。由於視終極存在為工具和手段,因此每個個體也淪為工具,成為偉人為了實現某個聽起來高大無比的目的的工具。現在中小學的語文課程標準中有很重要的一條,強調語文的工具性。人和語言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從目的性淪為工具性的。比如時下放開二胎,也隻是著眼於勞動力緊缺,也就是工具性的鮮明體現。
6、切身感受到仇恨、不公、禁錮、歧視而無所作為,隻好在語言方麵放縱恣肆、盡情宣泄,沉浸在虛幻的反抗和勝利之中。拜互聯網之賜,先前隻是口頭宣泄,現在則是滿屏“尼瑪”“媽蛋”“草泥馬”“你妹”“我靠”“臥槽”……
對此,徐賁有如下見解:“對於一個積累了太多莫名仇恨的社群來說,發火和粗口謾罵隻不過是這些仇恨的表麵現象,仇恨使人在情緒上失去理智,也在語言上失去把持。不可能靠運動式“反粗俗”或“反粗鄙”來解決這樣的問題。製怒和不粗口可以從每個人自己做起,這雖不能消除現有的仇恨,但至少可以營造一種有利於逐漸化解仇恨的公共氣氛。”(徐賁《髒話有悖個人榮譽》)如何走出現實和語言相互糾纏、相互毒化的怪圈,解開語言與現實相互較勁、相互比拚誰更虛假、誰更無恥、誰更醜惡的死結,看來沒有萬應仙丹,還是隻能從淨化語言入手,從升華語言入手,從恢複語言生機、提高語言思想深度入手。這就像亞曆山大大帝斬斷高爾丁死結那樣,先解決語言自身的問題是解開死結的不二之選。雖然“眼前的問題很多,無法解決;可總是沒什麽機會,是更大的問題”(崔健《解決》),但一味沉浸在粗口詈詞、汙言穢語的狂歡裏,作者寫出來很爽,讀者讀起來很解氣,實則與沙漠裏的鴕鳥無異。
單純從字麵意義上來理解,位格就是品位和格調。實際上,位格就是一個智慧生命的存在顯現,可以被稱之為“生命中心”。每個人有且僅有一個位格,天使也是如此;人的位格又稱為人格。(來自百度百科)定位,位份,靈性,存在,尊嚴,榮耀——這些帶有形而上色彩的詞構成位格。超越肉身,超越當下,提升靈魂,淨化語言和思維,才能為我們尋找到肉身和靈魂的棲息之所,安頓好我們棲棲遑遑、躁動乖戾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