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進了全世界最擁擠的群租房 作者:張釋文 (作者發表的微信原文已被刪除。作者因為發表該文再次被傳訊。) 我的朋友小樹曾經對我說,男人一輩子應該進一次看守所,去體會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會對人生有新的認識。 過去的一個月,沒有任何防備,我突然就“被”重新認識了人生。 2018年11月,我因涉嫌“虛開發票罪”,被關進了大連市看守所。 警方認為我在2015年收到的一張五十萬普通發票,涉嫌虛增成本,偷稅漏稅。 盡管,在2015年,我公司淨投入近兩千萬,沒有任何必要通過增加五十萬的支出來避稅。而且這張發票是我正常付款後對方公司開出的,有合同有付款記錄。 然而,在有罪推定的大環境下,我沒有任何解釋的餘地??。 於是,在我主動去公安機關說明情況的當天下午,五點,我被戴上手銬,押上囚車,送往大連市看守所,刑事拘留。 手銬帶來的冰冷感,讓我開始思考被打亂的計劃—接下來的工作、第二天和朋友在杭州的約會、第三天在上海t-talk大會的演講…… 我以為,我隻需要協助調查,不會超過三天。未曾想,到事實查清釋放回家,我熬過了很多個三天。 進看守所之前,先被押到了一家醫院,做全身的體檢。抽血、CT、B超、心電圖……說起來,我已經很多年沒做過如此細致的體檢了—官方認證身高1米77,體型偏胖,輕度脂肪肝,血脂血糖一切正常。 體檢後,再次被押上囚車。同車還有一位李姓民營企業主,也涉嫌經濟案件。三位押送的警察在路上聊著:“今天成果不錯,又弄進去倆,一會兒咱們找個地方喝點小酒,慶祝一下!” 到看守所後,首先進入檢查室,采集十隻手指的指紋和手掌紋、手側紋,然後采集DNA,采集工作完成後,開始體表檢查—脫光全身衣服,眾目睽睽之下轉圈,讓在場每個人看清身上有沒有隱藏東西,以及有無嚴重外傷。 體表檢查結束後,並不能立刻穿上衣服,因為衣服上的拉鏈、紐扣、商標等等要全部剪掉。我的牛仔褲和大衣,就這樣在一個警察的手裏被剪成了乞丐服。 警察把衣服褲子扔給我,隨手又扔過來一根鞋帶,勉強用來係上沒有拉鏈和紐扣的褲子。 之後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把鞋和襪子全部扔掉。” 我:“啊?扔掉?扔到哪裏?” 警察:“廢話,扔垃圾桶裏!” 就這樣,那雙陪著我穿越戈壁無人區、翻越龍門山斷裂帶的鞋子,自此和我永別了。 接著我被拉到了一個黑色的傳送帶上,光腳來回走了三十幾米,采集走路時的步態。 我記得《碟中諜5》裏,有一個警戒嚴密的地方,解鎖靠的就是當事人的步態。沒想到我們國家對犯罪嫌疑人的特征采集也達到如此程度了,不禁感歎,高科技在國家強力機關的普及程度真高。 之後,警察扔給我一雙藍色拖鞋和一個頭套。加上我自己那身滿是破洞的褲子和上衣,組成了我在看守所裏的全部家當。 當時的我沒有料到,最終,那雙拖鞋,是我從看守所裏帶出來的唯一東西。 至於頭套,是個很有意思的物件,其實就是個黑色的布袋,挖了三個洞,露出眼睛和嘴巴,戴上活脫脫是個準備去銀行搶錢的劫匪。 看守所裏的在押人員,隻要離開監室,無論是提審還是律師會見,都必須戴上頭套,所以,看守所的走廊裏,走來走去的仿佛都是隨時準備去搶劫的恐怖分子。 負責押送的警察把戴著黑頭套的我移交給了看守所的值班所長。在值班所長的帶領下,我穿過安檢機器,走過兩道鐵門。隨著最後一道鐵門在身後重重關上,我正式成為了看守所的在押嫌疑犯。 隨後的日子讓我漸漸明白,被鐵門隔離在外的,不僅有自由,還有人格和尊嚴。 走在看守所陰冷的走廊上,兩側的監室內傳出鐐銬的碰撞聲、患病人犯的呻吟聲,以及一些聽不清的低語,我強忍住身體的顫抖,走在兩位值班所長的中間,被押進了5監區1監室。 剛走進監室,我就被一個滿臉凶相的人攔住,要我把手從鐵門的欄杆伸出去,請所長把手銬打開,然後讓我轉過身,把頭套摘下來,開始詢問我的案情。 他的名字叫“大慶”,在監室內專門負責管理新入監的人犯。 我一邊回答他的問題,一邊打量四周,心漸漸沉到穀底。 那是一間不到25平米的屋子,兩側靠牆的位置各有一長一短兩個大通鋪,牆上有一排編號,作為鋪位的記號。長的通鋪上,標記著九個數字,短的通鋪上有四個數字,也就是說,這個房間的核定人數是十三人。 而當時房間裏住著二十四個人,我是第二十五個。 一間不到25平方米的屋子,塞進了25個大老爺們,吃喝拉撒睡,都在這間鬥室之中。裏麵的空氣,可想而知。 回答完大慶的問題後,我被命令把外褲內褲一起脫到腳踝,掀起上衣,在其餘二十四個人麵前轉圈,然後,被命令光著屁股做蹲起。名曰:檢查身體。 我閉著眼睛任人擺布,在心裏默念著每一個我在乎的人的名字。 隨後大慶指著牆上張貼的告示對我說:七天之內,要把監規背下來,如果背不下來,分到下麵監室之後,天天都會有人收拾你。 因為我的眼鏡框是金屬材質,所以一開始就被警察扣下了。我費力眯縫著眼睛看了一會兒,仍然一個字都看不清,於是拜托他念一遍給我聽。 他瞥了我一眼,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念了出來。他一邊念,我一邊集中精神把他說的記下來。十二條監規,他用兩分鍾念完後說:這有什麽用,誰有空每天給你念! 我說:不用,我已經背下來了。 他隨便考了我幾條,確認我都背了下來。靠在角落裏的監室“老大”,突然說了一句:“新來這個,記性不錯啊。給他一個饅頭,幾片洋蔥。” 我當天一直沒吃東西,著實也沒什麽胃口。但這貌似是監室老大釋放出的一種善意,於是我就把饅頭和幾片洋蔥囫圇吞棗吃了下去。 後來我才知道,在沒有水果沒有新鮮蔬菜的監室裏,吃到幾片新鮮洋蔥的珍稀程度堪比在沙漠裏吃到冰鎮西瓜。 順便提一下,牆上的告示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叫做“在押人員必須遵守規定”,另一部分叫做“在押人員享有權利”,分別都是十二條。據監所裏的慣犯說,在南方的看守所裏,在押人員需要背誦的是“權利”而不是“規定”,在東北則恰恰相反…… 當時順利背下監規的的我,並沒有預料到,有一天我會代替“大慶”,成為在監所裏培訓新人、管理紀律的“領導”。 吃完饅頭,口渴的厲害,四處看了看,沒找到能喝水的地方,也不敢隨便問,隻好忍著。 坐在鋪板上,我被告知了在監所裏的各種生活細節,比如,每天早上九點十分之後才可以小便,下午四點半才可以大便,大小便都要舉手報告,獲得批準才可以進行。而且大小便有嚴格的姿勢要求:小便的時候頭朝外,大便的時候屁股朝外,朝向所有人。 所謂廁所,其實就是緊挨著短鋪位的一個蹲坑,全監室的人都在這裏大小便。 作為一個平時在公共廁所小便都要去隔間的人,完全無法想像在二十多個人麵前如何按照規定姿勢大小便,何況規定的時間和我的生物鍾完全不同。 現在回想起來,不得不感歎,人真是適應性極強的動物,這些我曾經認為完全無法克服的困難,最後都一一適應了,甚至在離開看守所之後,我已經養成了習慣,就像《肖申克救贖》裏的老布一樣,上廁所前不舉手匯報一下,就不能順暢完成。 了解了作息要求之後,我得到了一件藍色的馬甲,上麵寫著一行編號:1863。這串數字就是我在看守所裏的名字。我當時心裏第一個念頭是:可惜不是9527。 穿好馬甲,就聽鋪板最後一排有人叫我的號碼,我知道坐在那一排的都是“管理人員”,因為在那裏坐著,後背可以靠在牆上,不會太累。 叫我的人,名字叫“小周”,和我同齡,負責給所有新入監人犯做筆錄、安排每天的睡覺鋪位以及站班人員,他話不多,冷著臉給我做完了筆錄就自顧自開始看書。 嚴格來說,看守所監室內是不許看書的,甚至不可以有帶字的紙,但是我在的監室管理相對人性化,監室“老大”也比較有辦法,所以經常會有一些書籍送進來,不過大都是一些比較低端的玄幻小說、心靈雞湯之類的,而小周在看的,竟然是《新概念英語第二冊》,他的鋪位下麵,還露出了另外一本書的封麵—當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兒》。 後來的日子裏,我也獲得了看書的權利,甚至給新入監人員做筆錄也變成了我的專屬權利,而沉默寡言的小周,後來和我成為了莫逆之交。有關他的故事,後麵我會詳細寫出來。 5監區1監室,是一個過渡監室,也叫培訓監室,新來的犯罪嫌疑人在這裏最多隻能住7天,學習如何在看守所裏接受管教,之後就會被下放到普通監室。隻有少數幾個人能夠留在這裏,成為“管理者”。 當時監室內的二十五人裏,超過五分之一的在押人員,是民營企業的老板,其中有兩位甚至是全國知名的民營企業家。 都說中國的企業家要麽在監獄裏,要麽在去監獄的路上,來到這裏發現,此言不虛。 每天晚上七點,這些關在看守所裏的民營企業家們,會被要求收看中央台的新聞,學習黨對民營企業的好政策。 監室晚上的睡覺時間是九點半。兩個通鋪的長度,原本睡十三個人都很緊張,每一個鋪位的寬度還不足我一個人平躺時的肩寬,現在實際的人數還要多一倍,把每個人都塞進去非常需要技巧,在看守所裏,對此有一個專有名詞“立刀睡”—每個人都側著身子,腿伸的筆直,一個貼著一個,緊緊挨在一起。 這種睡法,是不可能翻身的,除非所有人同時以人浪的形式一起翻。曾經有一個晚上,我睡夢中奮力翻了個身,之後的半個晚上,我的身體就再也沒有挨到被褥,因為被兩側的人淩空架了起來。 進了中國的看守所,你就會知道,《肖申克的救贖》、《越獄》裏麵的情節是不可能在中國發生的。連翻身都做不到,還想鑿牆挖洞,幼稚! 第一天晚上,我睡在二號位,睡在我後麵一號位的,是一位患阿茲海默症的老人(他的故事我會在以後的文章裏單獨寫出來),睡在我前麵的是一個毒販,本身也是一個吸毒人員,身上都是吸食毒品引發的各種膿包。我們緊緊挨在一起,呼吸相聞,我的鼻尖距離他身上的膿包不足兩公分,聞著二十五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不可言喻的味道,看著屋頂上大亮著的燈,這一切都讓我的入睡變得無比困難。 第一個晚上,朦朧中隻要聽到外麵的鑰匙響動,我就會立刻驚醒,幻想是不是有人來接我出去,直到天色發亮,迷迷糊糊剛要睡去,監室裏的喇叭響了,六點半,該起床了。 看守所內的生活極為有規律,每天九點半睡覺,六點半起床,中午還有一個半小時的午睡時間。其餘時間除了上廁所外,都要在鋪板上打坐,吃飯也是在鋪板上以打坐的姿勢完成。 我安慰自己:就當是來禪修了,每天吃素打坐,這要是在外麵的話,一個星期的禪修得交不少錢呢…… 監室大門的上方有一個電視,每天上午播抗日神劇,下午播一部叫《繼父回家》的連續劇,看這種電視劇,真的是比任何體罰、刑求都殘忍的虐待,我在看守所裏唯一的願望,就是這個電視劇的編劇和導演能夠被抓進來,看看自己都拍了些什麽玩意兒,體會一下我們這些在押人員的痛苦。 我在看守所吃的第一頓早飯,是饅頭和鹹到喪失人性的鹹菜,當然,之後的每一頓早飯都是一樣的,這也是看守所裏的一個特點,365天就是1天,1天就是365天。我們會知道以後的日子裏,每一個小時我們在做什麽,每一頓飯我們會吃什麽,不會有任何變化,不存在任何預期之外的可能性。未來變得沒有意義,存在的隻有當下。 吃完饅頭鹹菜之後,越發口渴,恰好這時候可以打水了,我看到兩個臉盆從監室鐵門下的開口處伸出去,打回來了滿滿兩臉盆的飲用水。然後,負責打水的人拿出了一個碗,裝滿水,遞給鋪板上打坐的人犯。毒販、竊賊、皮條客、殺人犯,所有人都用這一隻碗喝水,一個人一個人接力傳遞。 傳到我眼前的時候,我看著那隻沾了無數人口水的碗,咽了咽唾沫說:我不渴。 上午九點半,開始放風。所謂的放風,其實就是走到監室的陽台上站一會兒,並沒有什麽活動空間,唯一的好處是可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不過經曆了這第一次放風之後,我就開始擔心以後每天的放風時間怎麽熬過去,因為我沒有鞋沒有襪子,光著腳穿著滿是破洞的褲子和衣服,在東北零下三四度的空氣裏,三五分鍾之後就凍僵了。 不過當天正好下著雨夾雪,我張開嘴伸出舌頭,希望能接到一點雨水,緩解一下口渴,可惜沒什麽效果。 那天下午,我又遭遇了一場提審。提審是一段不太美好的回憶,以至於之後的日子裏,隻要聽到監室內的喇叭響,我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害怕是又要提審我。 第三天,是個周六,在看守所裏,周末是相對看管比較鬆的,監室內的“管理人員”可以打撲克,大家也可以交頭接耳說話,略微輕鬆一些。當時的我,因為缺水,坐在鋪板上不和任何人說話,口渴到耳鳴,早飯的鹹菜自然是不吃了,饅頭也減少到了半個,想喝水的念頭幾乎占據了我的全部大腦,就這樣慢慢又熬過了一天。 第四天,坐在鋪板上,我顫抖著舉起手:報告,我想喝水。 端起那隻碗,大口喝著水,自尊被擊得粉碎。 喝完水,腦子清醒了很多,盤算了一下,已經過去三天了,沒有任何積極的消息傳來,相信在外麵的親人朋友已經盡力了,看來這件事沒我想的那麽簡單。我在與世隔絕的看守所裏,隻有兩個選擇,要麽盡量讓自己過得好一些,要麽讓自己過得很慘。毫無疑問,選擇隻有一個,那就是讓自己在這裏活下來,而且要盡量活得好。 於是,從那天開始,一直到我以“管理員”的身份離開,我學會了如何在看守所裏生存,如何管理新入監的犯罪嫌疑人,如何用大米做縫衣針、做挖耳勺,也曾陪死刑犯度過他人生的最後一晚,還在監室裏交到了很好的朋友,甚至積累了將近一百個不同身份的犯罪嫌疑人的故事,開啟了一段屬於我自己的《監獄風雲》。 這些故事,我會在今後的幾天裏一一寫出來,寫給關心我的家人和朋友,寫給每個故事的當事人,也寫給至今仍身陷囹圄的朋友,希望終有一天你們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