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載過一篇比較上海和北京兩個地方的文章,其中說到對北京人和上海人的印象,這篇文章頗得大家的歡迎。事後我也有不少感觸,現在我也說說上海人。
我原籍不是上海,但我1948年就到了上海,至今毛算算已經70年了,其中我自1960年在外地學習和工作24年(包括在美國留學的2年)。我長期在外地上學、生活和工作,回上海後又在央企工作,同事中也有不少外地人,工作語言是普通話,所以我自稱“介於上海人和外地人之間”。
鑒於工作關係,我也經常出差,遇見過形形色色的上海人。我在國內很多地方都長期待過,多次出國也碰到很多上海人,其中不少人還是我的好朋友。說見多識廣我談不上,但是我對上海人和其他地方的人還是了解得比較清楚,可能也比較客觀、中肯。
上海人的家鄉觀念
上海人的家鄉觀念很強,似乎骨子裏有這個基因,猶如大雁南飛一樣。外地的上海人千方百計想回上海,我們當時在貴州工作時,很多人都說寧可在上海掃馬路,也不願意在外地“當白領”(因為都是大學生,都在從事專業技術工作)。這話不一定是真話,但是想回上海之心“昭然若揭”。
外地的上海人即使自己回不來也會想方設法把第二輩、第三輩弄回上海。東北等地方的人喜歡北京,但是在北京的上海人卻是“養不家”(意思是,養寵物時間再長也沒有,總想逃往原地,這是一句上海話),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對上海也是念念不忘。
我一位同學寧可放棄東北的副廳高幹位置,全家調回上海當一名普通的工程師。當然金子總是要發光的,他後來當了水利局(後稱水務局)的正處長和上海市人大代表,但是調回上海以前,他被明確告知“不安排任何行政職務”,也不安排住房。不少上海人能到中央升官也不去,因為他們離不開上海,即使不得不去,他們的家還在上海,他們在北京是個“裸官”。市井傳說,從上海出去的領導人在上海都留有“官邸”,這估計也不是空穴來風。
我是人大代表,曾遇到這麽一回事……一位已經入外籍(南美一個國家)的從上海出去到江西插隊的老知青,放棄外國國籍想到上海落戶。他太太是台灣人,估計到台灣落戶應該問題不大,但他還是想要上海的戶口。將心比心,我為此做了不少努力甚至還得罪了有關部門的領導,但限於政策最後也沒有辦成。盡管我不知道他落戶上海的真正目的,但他葉落歸根上海的堅強決心卻令人唏噓不已。
上海話的“魅力”
對在上海工作或學習的外地年輕人,我總希望他們努力學說上海話,融入這座城市,使自己成為這個城市的一部分。倒不是因為上海話有什麽高貴,隻是因為方言是融入當地社會的重要媒介,尤其是上海話。就和拜佛燒香一樣,香點燃後通過嫋嫋的佛香,拜佛人才有和佛溝通的渠道。
以前在外地聽到上海話尤其親切,似有異鄉遇故人的感覺。隻要同是上海人,什麽買火車票插個隊,買東西開個後門都不難。甚至遇到上海同鄉,談得投機請到家吃飯的都有。
以前看病都是免費的,憑處方在外地買藥也是實報實銷。白藥是雲南知名的特產中藥,對跌打損傷和止血有奇效,盡管便宜但是很不好買。盡管白藥是雲南出品,但那時在昆明買白藥也不好買,要憑醫院處方才能買幾瓶。
文革時根據毛主席“6.26指示”,上海的延安醫院整建製搬到昆明。因為醫生都是上海人,對上海人特別照顧,隻要聽到上海話,那裏的醫生就“大大方方”地開買白藥的處方。因此,隻要我們出差昆明,代大家買白藥就是我們的必要任務。
我在山東薛城(鐵道遊擊隊的故鄉,屬於棗莊市的一個區)工作時棗莊礦務局醫院有一位牙醫是上海人,是個副教授(那時的副教授遠比現在的博導稀罕得多),不知什麽原因被“貶”到這個小地方。但他的醫術極佳。我們單位上海人多,都如過江之鯽般地找他看牙齒,他見到老鄉分外客氣,看病十分到位,連牙齒完好的我都十分羨慕,簡直有點嫉妒了,心想我牙齒咋沒病呢?
上海人一般都會說流利的普通話、不少人還會說外國話,但是上海人見了上海人一般隻說上海話,這才顯得親切,也叫低調。如果一個上海人明知對方是上海人,但還說普通話,肯定是有原因的,對方也會感到有點不自在。上海人哪怕在海外,碰在一起都說一口上海話(前提是這群人裏沒有外國人或外地人);哪怕暴粗話,也絕對是方言。
上海話不是課堂用語,不是官方用語,更不是文學用語,也談不上什麽高雅,因為親切所以喜歡。在國際化的都市裏,說本地話,做本色人,這就是上海人。
上海人的社交
上海人的相處方式屬於有分寸的距離感,盡量不去麻煩別人,也不輕易承諾別人,不想欠人情債。
上海人一般不會麻煩別人。以前搬家之類的事情沒辦法,隻能請親朋、同事幫忙。如今什麽都市場化了,上海人搬家都請搬家公司。但聽說外地不少地方搬家還是請親朋幫忙,一去十幾個人幫忙搬家。為了搬家不僅欠了別人的人情,而且花錢也不一定少,光招待這麽多人吃飯要花多少錢?這次你搬家別人來幫忙,下次別人搬家你也要去,周而複始多累啊!還不如請搬家公司搬家幹淨利索,還省錢。其實他們也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隻不過是蕭規曹隨,大家都這樣我也這樣吧!
外地逢親人故世,參加追悼會的親朋好友往往有一百多人,參加追悼會的人還要隨禮,場麵上是風光了,但是大家都很累。下次別人有追悼會你也要去,也要隨禮。上海人這方麵比較簡單,參加追悼會的隻是直係親屬和近親,最多加上少量朋友。除非知名人士或VIP,一般一個小廳,最多一個中廳就夠了。
上海人做事“先小人後君子”
很多外地人酒桌上“花好稻好”,酒一喝啥都答應,事後啥承諾都不作數了。上海人有高度的契約意識,不輕易對別人承諾,一旦答應的事情就會規規矩矩地做好;辦事情不必非要拉關係;上海人談合作先小人後君子,嚴格按照合同來處理。上海人習慣這種高度透明的相處方式,在這種人際環境下,隱形的人際交往成本被降到了最低。
上海人的“排外”
很多人說上海人排外,其實哪個地方不排外?!隻是程度不同而已。其實排外並非上海的專利,這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我們應該客觀地看待問題。這種情況隨處可見,地方性保護在各國各地都非常普遍。這本身也受我國的戶籍製度的影響,將人的出生地與居住進行嚴格地區分。
以地域劃分的族群之間彼此有些隔膜和攻訐並不奇怪。據說各個州的美國人對紐約人都不待見。我1985年因公務到英國三周,乘汽車跑遍了整個英國本土。旅途中發現英格蘭和蘇格蘭人經常相互拿地域開玩笑,盡管這些玩笑是善意的,但從中我也感到二者的差異,似乎從中也感到有些隔閡。毛澤東在《矛盾論》中曾經說過“差異就是矛盾”,而矛盾誰說不會發展成排外呢?
上海自開埠以來已經算是中國最開放的城市之一了,說到排外怎麽也輪不到上海。說“上海以外都是鄉下人”那是過去,如今“說普通話的人住在內環,說上海話的人住在外環”的說法盡管有點偏頗,但是說明上海人對外地人沒有什麽歧見了,當然還有一些水平不高的上海人嘴巴裏還習慣說:“Ta是外地人!”但這絕對不是主流。
相比之下,上海是比較海納百川的,也是各地人的“融爐”。和美國人一樣,上海人尊重有本事的人,不管你來至何處。我周邊有不少“長江學者”,國外知名大學的博士、教授都是外地人,我們民主黨派不少市區級主委、領導都是外地人,我估計約占40%。鑒於工作關係,我經常參加一些正式會議,會上大家都說普通話,似乎不說普通話就上不了“檔次”。能做到這樣,你還能說上海人排外嗎?
從深層次的社會學角度,在我們這個曆史久遠的農業國,上海人和各地族群之間的所謂“歧見”可能還帶有某些農業文明與現代城市文明衝突的深層意味。這種意識形態上的紛爭需要長期的磨合才能彌合的。
上海人的交友
北方人習慣稱兄道弟的沒有距離感的熱絡勁,好像很豪爽、很親熱似的,好像不稱兄道弟不酒酣耳熱,你就看不起他一樣,其實稱兄道弟地喊著,心裏可能是另外一本賬。
幾十年來這些我看得多了,一些人好的時候親密得似乎“穿一條褲子都嫌肥”,交惡時卻“咬牙切齒”,恨不得打翻在地還踏上一隻腳。
大多數上海人不認同這種虛偽的社交方式,也很不喜歡在那種鬧哄哄的氛圍下被裹挾的感覺。而且,北方人辦事情喜歡先拉關係,很多事情要在酒桌上談,這一點上海人也很不習慣。
當然就具體個人來說,總有例外,但概括的總結,上海的人文環境更偏西方化一些,人際關係比較簡單,比較適合我不喜歡拉幫結派,喜歡一切都擺在台麵上的人。
上海的“官場”
哪都有貪官和不負責任的“懶政”官員,但上海相對少得多,有人笑稱“上海的貪官是貪汙,但是他們也是能為老百姓辦事的人”。
上海政府行政效率非常高。政府官員,即使是底層的一線公務員,那辦事效率,那服務意識,那政務電子化水平,絕對令人印象深刻,絕對是服務型的政府。至於其他地方的衙門,差距可太大了。
外地辦事很多靠關係,但上海很少。一是上海實在太大了,很少有人能這麽神通廣大,認識這麽多人,二來上海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和老百姓盯得緊,三來他們都有底線,多少還有點“敬畏之心”。碰到熟人辦事,條文能“活絡”的他們可以通融,也能快一點,但很少會“違規作業”,他們不會為蠅頭小利而丟掉自己寶貴的烏紗帽。
我當了21年人大代表(其中10年常委),遇到過不少來自外地偏遠縣城的公務員,不少人對我說他們在老家沒有關係,也沒有後台,要是在老家他們根本沒法“拚爹”當上公務員,但是在上海就可以,Ta們深切體會到上海辦事的公正和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我曾經擔任過多年的錄取公務員麵試的監督員,見證了很多公務員麵試。上海錄取公務員的流程是……如果錄取一位公務員,須按錄取人數的三倍即選擇筆試前三名參加麵試,5~7位麵試考官是隨機挑選的(進人單位有一位考官,一般是該單位領導),考卷是上海市考試院密封的,由我這個麵試監督員隨機抽取並當場啟封。考試卷子分2套,隨機確定一套。參加麵試人員抽簽確定麵試次序,考生隻有號碼沒有姓名。麵試結束後馬上打分和確定最終成績(去掉最高和最低分再平均),並顯示在大屏幕上,考官和監督員簽名後立刻生效,杜絕了作弊改分數的空間。綜合筆試和麵試成績後,在規定天數內上網公示,體檢和政審合格後即正式錄取為公務員,並無條件地給外地人員予上海戶口。
這種情況下作弊不是說絕對不可能,隻是太難、太難了!當然,這種錄取方式隻能保證公開、透明和公正,錄取的不一定是最優秀的,也有人在麵試中發揮失常的。但是在目前階段,這種方式應該是最公平的了。
上海各級政府對老百姓還算“客氣”,政府官員對老百姓還是敬畏的,當然各區也不平衡。各級政府對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的意見很尊重,至少在我們這個區,我當了21年的人大代表,對此深有體會。當然有些屬於“大氣候”的事情也沒有辦法,這個大家也會理解。
例如,上海沒有電梯的舊大樓多,居民尤其是老年人爬樓很吃力,有人要求在樓層之間安裝折疊椅可以歇一下,經我這個人大代表提議很快就辦成了。老百姓嫌換領“醫保卡”麻煩,政府就在每個街道設一個點;老年人說“病曆卡”(門急診就醫記錄冊)寫完了換新的麻煩。經我提議後,如今在每個街道醫院都可以換,這種辦法將逐步推廣到其他二、三級醫院……
還有,上海的政府工作人員很按章辦事,一旦被來辦事的老百姓“抓住理”,他們會“老老實實”接受意見,因為他們怕被人投訴。很多外地根本無所謂的小事,在上海可能就是大事,處理很認真。
“民有所呼,政府有所應”,在我們黃浦區基本做到了。
我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在美國留學時,看到的第一部台灣電影就是《小城故事》,劇中的女主角是林鳳嬌飾演的,主題曲“小城故事多”是鄧麗君唱的。台灣報紙當時評論鄧麗君: 她唱歌不如xxx,顏值不如xxx,什麽不如xxx……但是她還是最好的華語女歌手,因為她的總分最高。
借用這個“典故”,我也說: 上海掙錢不如廣東,玩的方麵不如北京,海景不如青島,氣候不如昆明……但是,上海是中國大陸最好的城市,沒有之一,因為上海的“總分”最高。
在上海,有當今中國大陸最公平的環境、最廉潔的政府、最高效的政府公務員,最規範的製度,最完善的培訓體製。在這塊土地上,沒有那麽多黑暗,沒有那麽多醜聞。公共資源可以被有效地利用。是人才,無論出身和地域,都有足夠的機會脫穎而出。在上海,主流價值觀的地位始終不會動搖。這些話不是我的“原創”,是一位外地朋友在媒體上說的。
在這塊土地上,人情、裙帶關係、哥們義氣有,但絕對不是決定因素,隻有實力才能確保你在競爭中勝出。調查歸國留學人員,不論原籍哪裏,都把上海作為落戶的首選,在他們嘴裏最頻繁出現的詞匯是:公平!
以上我對上海人的評述隻是一般概念上的,或統計學概念上的評論,並不能代表一切。凡事都有例外,哪都有好人,哪都有壞人,關鍵是數量或程度而已。
當然,上海人也有很多缺點,還有很多值得改進的地方,但隨著時間的漂移,“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上海人會虛心向全國人民學習,將會以越來越“高大上”的形象出現在世人麵前。
【孟國慶,1942年10月出生,1965年畢業於哈爾濱建築工程學院,1979~1981在美國科羅拉多礦業學院學習。現任上海市黃浦區人大代表、政協之友理事。】
來源:新三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