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倪新耀
一.
1978年12月。北京肖莊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和往日一樣,我吃完午飯,回到宿舍。大師兄老林走過來,說道:你有一封信。 邊說邊把信遞給我。我接過信,端詳了一會兒。誰來的信?信封底部隻是簡單寫著:廣州市中山大學物理係李寄。中山大學?我不認識誰呀。再仔細辨認字體,也想不出來。自從10月份來到研究生院,知道我新地址的人不超過十個。瞧一眼信封,我就知道是誰來的信。這回不行了。我隻好撕開信封,直接去看結尾處。- 存安。啊!原來是他,李存安!
我趕緊把目光回到信的開頭,讀了起來:
新耀:
你好!收到這封信,你一定很詫異。分別十四年,不通音訊。十四年前,我到興縣汽車站迎送你們。看著你和我心愛的人都去北京上學,我心如刀絞。十四年間,我曆盡艱辛。今年七月,我參加高考,考上中山大學物理係。幾經輾轉,從老同學那裏打聽到你的地址,知道你考取了科學院的研究生,羨慕,祝賀。你是過來人,以後大學裏遇到問題,我當會向你請教。更希望與你見麵,回顧往事,重敘友誼。盼望你的回信。地址:廣州市中山大學十號樓101室。
祝你身體健康,學業進步。
存安,1978年12月2日
這封信,把我帶回到十多年前的中學時代。
二.
1961年,我考上嘉縣一中。這年一中沒有初中畢業班,所以,全班同學都來自別的中學。居於性格和愛好,高中三年,班上形成一個個“小圈子”,相當於今天的“朋友圈”。學習好的幾位男同學,自成一圈。我和存安,成了最好的朋友。因此,對他的家庭情況,相當了解。存安老家在鄰近的興縣。存安的父親從興縣調到嘉縣農業學校當教師。存安一家也遷到嘉縣,跟隨父親在嘉縣定居。存安的父親,在農業學校旁邊的小河裏遊泳,不幸溺水身亡。從此,一家陷入困境。一家四口,全靠母親一人在農業學校當臨時工所得到的微薄工資度日。不久,母親和弟弟妹妹一起被遣送回原籍,隻有存安一人繼續在嘉縣一中寄宿讀書。存安的學習成績,在學校名列前茅,這是全家最大的希望。然而,這個希望,籠罩在巨大的陰影之下。從前,存安的祖父在興縣有一些房產地產。民國時期,又在縣政府當過教育局副局長。因此,在 “土改” 中 “家庭成分” 被劃成 “官僚地主”。這個“家庭成分”,便一直登記在存安家人的檔案中。父親在世時,存安還有“父親是教師”這一層“保護罩”。現在,家庭成分“官僚地主”,便成為適用於存安的唯一“政治標簽”。
1964年高中畢業,我們商量如何填寫高考誌願表。班上有人填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存安對我說,還是填北京師範大學吧。一來師範大學的“政治審查”可能寬鬆一些,二來師範大學對所有學生提供助學金,不會增加家庭負擔。我覺得有道理,班主任鍾老師也認為有道理,也讚成。於是,存安的第一誌願,就填了北京師範大學。
高考完畢,存安回了老家興縣。一個月後,我收到第一批發放的錄取通知書,考上了北京大學。久久沒有收到存安的來信,我很失望。沒有消息就是壞消息。我終於從班主任那裏知道,第三批錄取通知書已經發放,存安沒有被錄取。我趕緊給存安寫了一封信,除安慰他之外,約定我去上大學,在坐長途汽車途徑興縣時與他在汽車站見麵。
八月下旬,一批去北京上學的同學,分坐兩輛長途汽車,清晨五點半從嘉縣出發。七點多鍾,到達興縣。我趕快下車,跑進車站。存安帶著弟弟妹妹,早就在那裏等候。我從存安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內心痛苦。安慰的話已經在信中說過了。我們心情都很沉重,此時此地,也沒有多說話,隻是互相叮囑保重。我從存安手中接過禮物,用紅紙包著的糕餅,握手告別。就在此時,我看見隨後進站的一位女同學朝我們走來。我趕緊離開。我知道,在車站停留的十五分鍾,對於他們兩人來說,更為寶貴。
三.
十四年來,我在大學讀書,經曆文化革命。畢業分配到一個偏僻的縣城教書。時來運轉,終於在1978年考取中國科學院的研究生,回到北京,重新開始學習,圓了研究生夢。現在,得知老同學老朋友存安考上了中山大學,真為他高興。1980年我回闊別七年的嘉縣探親。到了廣州,立即前往中山大學。那是一天上午,我找到物理係辦公室。辦公室的人告訴我,他們正在上大課。我來到階梯教室前,正逢下課。我穿行於人流中間,認真搜索。終於看到了存安!我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他也認出我來了。啊!十六年了,終於又見麵了。
我跟著他,到食堂吃了午飯。隨後,到宿舍拿了兩張凳子,一人手裏拎著一張,來到宿舍旁一棵大樹下,坐在凳子上。存安開始講述他十四年的經曆。
四.(一)
1964年高考,存安考得很好。最後一道物理考題比較難,北京上空飛行的飛機機翼兩端間電勢差問題,他都答對了。存安覺得自己有希望被錄取。結果,別說第一誌願,連最差的大學都沒考上。那是因為他的家庭成分“官僚地主”,學校寫的鑒定又不好,沒能通過“政治審查”,掉進“不宜錄取”的深坑,連“降格錄取”的待遇都沒有。
存安成了“回鄉知識青年”。說直白一點,就是成了“青年農民”。存安所在的村子,在縣城郊區,一片平原,人多地少,農民隻有種地為生,勉強維持溫飽。存安的母親身體瘦弱,掙不了全工分。弟弟妹妹還在上學。全家連維持溫飽都成問題。存安剛從學校出來,做不好農活,也不能掙全工分,全家依然難於維持生活。
生產大隊有一個木業社,維護農具,也做些家具。經一個堂兄引薦,存安去了木業社。報酬是記全工分,加上每月五塊錢補助。這報酬,是幹苦力換來的。苦力就是“解板”和拉大板車。所謂“解板”,就是在地上立一根木頭柱子。一根粗大的原木,一頭杵在地上,半腰捆在柱子上,另一頭懸空,成傾斜狀。一人坐在地上,另一人站在高架上。兩人來回拉一個大鋸,按照原木上預先畫好的線,順著長度方向,從高處開始,把原木鋸成一塊一塊的木板。每解成一塊木板,兩人累得半死。本地平原,不出產木材。到縣城去買,要出高價。木業社隻有另想辦法,到300多裏外的山區購買原木。空車去,滿車回,六根粗大的原木裝上大板車。兩個人,來回一趟十天半月。把木材運回木業社,幾天過後才能緩過勁來。有了工分,才能分得糧食。有了那五塊錢,才能補貼家用,給弟弟妹妹交學費買書本文具。有什麽辦法呢,再苦再累也得幹!
四.(二)
1966年文化革命開始, 村裏的“四類分子”被抓去批鬥、遊村。他們的子女,也常常被拉去“陪鬥”。家庭成分不好的人,都惶惶不可終日。還好,存安在大隊木業社,隻管幹活,連家都很少回,也沒有被人注意。文革十年,總算平安無事。但是,回想起上中學時傲人的學習成績,如今青春流逝,一年又一年,存安真的於心不甘。哪又有什麽辦法呢?1976年,“紅太陽”隕落,“四人幫”垮台,人們才想起來,不能成天搞運動,開始辦點正經事。1977年10月,報紙上說,要恢複高考。於是,各個階層的人都被動員起來,要自己的子女去拚力一搏。
存安的弟弟妹妹都是高中畢業後回家務農,也是“回鄉知識青年”。文化革命中,上大學靠推薦。“官僚地主”的後代,當然沒份兒。現在機會來了,怎麽也要去試一試。妹妹已經出嫁,隻有弟弟在家。於是,存安安排時間,每天早、中、晚輔導弟弟,複習功課。弟弟有個同班同學,是生產大隊長的女兒,也來一起複習功課。都想考上大學,什麽階級成分,也就不管了。
高考一個月後公布分數。存安弟弟和大隊長女兒的考分都超過了錄取分數線。存安又當兩人的參謀,填寫誌願表。最終,存安弟弟被嘉州工學院錄取,大隊長女兒被嘉州醫學院錄取。存安一家歡天喜地,自不必說。大隊長一家,也對存安感激不盡。女兒上學時成績平平,經過存安輔導,居然考上了醫學院。因此,大隊長對這個“四類分子”子弟另眼相看。可是,存安悶悶不樂,心想:我幫他們複習功課,他們有多大點水平,我最清楚不過。憑那點知識,他們都考上了大學。可我呢?我一定要試一試! 存安清楚,有兩大障礙橫在自己麵前。一是報名。根據教育部的規定,考生年齡可以放寬到30歲。如果按照這個規定,一些66屆高中畢業生會被排除在外。因此,省上把規定變成:凡是在1977年以前沒有參加過高考的畢業生都可以參加高考。這樣一來,存安還是會被排除在外。二是要應付考試,必需有很多時間複習功課。身在木業社幹活,很難做到。 左思右想,存安隻好去找大隊長。
大隊長一聽存安說自己也想考大學,連忙說:好呀,好呀! 存安擺出兩個問題。大隊長聽了,嗬嗬一笑,說道:好辦!於是,存安被調到生產大隊辦的小學當“民辦教師”,教附設的初中班。對存安來說,這裏的教學任務,不過是小菜一碟。因此,存安可以邊教書,邊複習高中功課。到了高考報名時間,大隊長交給存安一張介紹信,證明存安符合報考條件。存安拿著生產大隊的介紹信,去公社換了公社的介紹信,去縣招生辦公室報了名,不久就收到縣招生辦公室寄來的準考證。
在存安腦子裏沉睡了十幾年的知識,又都複活了。經過半年的準備,1978年7月,存安去縣城參加高考。一個月後公布成績,存安為興縣第一名,嘉縣地區第二名。根據省上規定,25歲以上的“大齡考生”,一般隻能上大專,即師範專科學校,也就是將來去當中學教師。但是,按百分製計算,如果高考平均分達到80以上,則沒有這個限製,可以填報普通大學。存安的平均分為82,可以自由填報自願。於是,存安的第一誌願,填了中山大學物理係。
高考的成功,使存安異常興奮。存安按規定的時間去體檢。由於心情緊張,結果是血壓高,不合格。這可怎麽辦呢?難道一切努力,就這樣付諸東流?正在束手無策之際,縣招生辦公室寄來一個通知,要存安去地區醫院複查。有好心的人,教給存安訣竅:檢查之前靜坐二十分鍾,最好聽聽輕音樂,血壓就不會升高。又有人說,臨檢查之前,喝一大碗涼開水,升高的血壓就可以快速降低。存安有疑問:這些方法靈不靈?到時候又如何可以靜坐聽音樂?如何有一大碗涼開水喝?這些都是實際上行不通的主意。過了幾天,存安一行十來人,都是由於血壓高之類體檢沒有過關的考生,在縣招生辦公室劉主任的帶領下,坐汽車來到地區招生辦公室。辦公室張秘書偕同劉主任帶著這群考生,步行來到地區中心醫院。張秘書和劉主任去了郝院長辦公室,待了五分鍾。出來後,劉主任對在門口等候的考生說道:郝院長非常重視,要親自給大家做體檢。大家放鬆,馬上開始。 於是,考生被帶進旁邊的診室,一個接一個進去,又一個接一個出來,不到十分鍾就完事。張秘書向劉主任低聲咕嚕了幾句就走了。劉主任帶著考生,回到汽車上。汽車在路上奔馳,劉主任麵帶得意的微笑對大家說道:地區中心醫院的水平,就是比興縣醫院的水平高。今天給大家體檢的郝院長,也是興縣人。聽說是從英國回來的知名醫生。文化革命中,在省第一醫院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下放到咱地區中心醫院。現在平反了,成了院長。郝院長是研究“白大褂綜合症”的權威,把測量到的血壓按照國際公式矯正,得到真實的血壓。今天也是大家運氣好,遇上好人了。你們全部體檢合格,回去準備上大學吧! 這群考生,自然是歡天喜地。這些考生真的相信,地區中心醫院的水平高,郝院長是權威。存安回家後,把好消息告訴堂叔。堂叔是醫生,嗬嗬一笑,說道:你們確實運氣好,遇上好人了。不就是幾個隨意寫的數字嘛。什麽國際公式,哄鬼吧!
五.
四十年前的考研,使我的命運發生根本性的轉變。我離開偏僻的小縣城,回到北京重新開始學習,繼而出國留學,在美國定居。四十年前的高考,也使存安的命運發生根本性的轉變。存安離開貧苦的農村,在高中畢業十四年之後圓了大學夢。
雖然在大學畢業後,我也為將來的前途苦惱,夢想去深造,但是,我畢竟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存安呢,還要為溫飽而勞作,為生存而努力。打個不甚恰當的比方,考取研究生,對我來說是“錦上添花”;那麽,考上大學,對存安來說是“雪中送炭”。
如果再上溯十四年,那麽,我們倆人的個人條件,幾乎一模一樣。我們的學習成績,都是名列前茅。所不同的隻是“家庭成分”。我的是“貧農”,他的是“官僚地主”。這一差別,造成截然不同的結果。我如願以償,考上了名牌大學。存安卻成了“回鄉知識青年”,注定要在貧困的農村待一輩子。為什麽會是這樣呢?根本的原因,是當政者推行的政策。這種政策,阻礙國家發展,毀滅個人前途,於國於民都不利。但是,當政者認為對維護政權有利,強製推行。隨著閱曆的增加,我常常設身處地,認為從前那些地主,被剝奪財產,帶上帽子,喪失自由,並且禍及子孫。他們心懷怨恨,盼望變天,可以理解,值得同情。
四十年過去,彈指一揮間。研究生畢業後,我在研究所、大學、公司任職,然後退休。存安從中山大學畢業後,在深圳粵寶電子公司工作,由技術員,升任車間主任,再升任副廠長,負責管理生產,也已經退休,含飴弄孫,安享晚年。這一切,是命運的安排?也許是。但是,我相信,無論如何,在人生的關鍵轉折點,個人努力還是起了很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