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的心聲

我多麽期望有一天,我們的民族能夠把自由、民主和人權大寫在自己的旗幟上,從而以嶄新的麵貌,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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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78:考研!!

(2018-06-09 04:41:19) 下一個

1978年:我人生道路的緊要之處

我十分認同作家柳青的話:“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隻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回顧我的人生軌跡,1978年考取文革後第一屆研究生,無疑是一個緊要之處。如果沒有考研,我便不可能從事鍾愛的科學研究,從而為科學殿堂添上一兩塊磚瓦;我和家人便不可能走出窮鄉僻壤,更不可能來到美國。正因為考研在我人生道路上如此重要,使得年屆七旬的我,仍然記得近四十年前人生轉捩點的難忘往事。

1977年我在江蘇濱海縣一個隻有四、五十人的小化工廠任技術員。10月17日,廠裏派我到南京辦事。那些年我經常出差,住過不同旅社。然而這一次,我卻說不上為什麽,鬼使神差般來到母校南京大學的招待所求宿。那幾天,我尋訪校園裏留下過我足跡之處,聽著南園響起熟悉的樂曲,看著學生們跑步做操,目送他們背著書包到北園上課。在這樣的氛圍中,我不禁想起就在不太遠的10年前,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員,那是多麽朝氣蓬勃、令人回味的生活!

多年後我明白了,我之所以投宿母校,潛意識裏是由於回憶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反差。大學生活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我的大學生活是在南大度過的(1963 - 1968)。雖然五年中有整整兩年被文革空耗,但是比起1977年時的現實還是美好許多。我在1977年的處境用兩個字便可概括:無望。首先是事業無望:守著個1930年代落後的蘇聯化工產品,生產過程易燃易爆易中毒,身為技術員卻所用非所學的我終日擔驚受怕。再者是前途無望:生活在有江蘇西伯利亞之稱的濱海,條件之差自不待言。如果說自己這輩子注定要耗在那裏,隻能認命;難道孩子們也不得不在這窮鄉僻壤度過一生?再次身處母校,不由得泛起對往昔歲月的懷念;對照無望的現狀,失落感無以複加。

1977年10月22日是我的命運開始改變的第一天。我途經《新華日報》社,習慣性地停下來讀報。那時報紙隻有四個版麵,我卻足足看了一個小時。因為頭版的一則消息,讓我眼睛一亮,牢牢吸引了我。這條消息開宗明義指出,被文革中斷了整整12年的研究生招生,將於1978年恢複;招生辦法是“自願報名、單位推薦、文化考試、擇優錄取”。報社的閱報欄,相同的報紙貼了七、八份,沿著圍牆一字兒排開。我看完第一份,接著看第二份、第三份,讀的都是這篇文章,等讀完最後一份,我差不多能把全文背出來了。這條消息隻有二、三百字,卻讓我振奮不已:改變無望現狀的機會終於來了!自己朝思暮想盼望的,不正是這一天嗎?對於我這樣既無後台、又無門路的寒門知識分子來說,這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人生能有幾回搏?此次不搏,更待何時?

我決心考研是為了改變無望的現狀;而妻子顧慮的,卻是改變現狀帶來的困難。那時我們剛結束兩年的縣內兩地分居,如果考取研究生,勢必再次分居,而且距離更遠、時間更長。所幸妻子終於理解了我,她說:“如果不讓你考,你會後悔一輩子的,你就去考吧!”我考取研究生後,妻子的擔憂竟不幸而言中:我們一家分居三地達七年之久,遭遇了許許多多困難。那個年代很多研究生為了實現人生追求,付出了種種代價,兩地分居就是其中之一。直到1985年,胡耀邦總書記指示解決中級知識分子的兩地分居問題,我們一家才得以在上海團聚;我們因此一直感謝這位人性化的領導人。

我把報考的想法告訴廠長,他的第一反應是驚訝:“書讀到大學不就到頂了嗎?怎麽又冒出個研究生要讀?”等他明白過來,第二個反應就是不同意,理由是“工作需要”。好在報紙上講“各單位要從國家需要的全局出發,主動推薦和積極支持選拔工作”,廠長隻得同意我報考。我考取研究生後兩年,工廠倒閉了,廠長鬱悶去世。我知道他不情願放我,可又不忍心耽誤年輕人的前途,因而作出了違心的決定。我因此一直念著他的好,願他在天堂不鬱悶,天堂裏的工廠是不會倒閉的。

經過仔細斟酌,我決定報考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理研究所。工廠沒給複習假期,我必須照常上班,而且是非常疲勞的三班倒,下了班還要開會與政治學習。我每天用於複習的整段時間隻有2小時,離初試6個月,滿打滿算360小時。考試科目5門,平均每門隻攤到70小時,僅僅靠70個小時要考得出類拔萃幾乎不可能。於是我摸索出行之有效的複習方法,即“通讀 - 理解 - 提煉 - 記憶”,關鍵是製作了一千多張卡片。這樣我就能充分利用零星時間,無論會前、走路,還是排隊、如廁,都掏出卡片複習。哪怕隻有5分鍾,也能複習2張卡片。我把每張卡片複習了2遍,重要的更複習了5遍,從而對幾門課程了然於心。  

1978年5月5日早晨,妻子送我參加初試。全縣近30人報考,都是三十歲出頭的老大學生。上午和下午各考一門,共兩天半。成語說“胸有成竹”,我的胸中有一千多張卡片支撐,所以並不感到多難。6月底我接到生理所的複試通知,半年的努力終於沒白費!不過我隻高興了半天;因為行百裏者半九十,複試通不過還是等於零。7月15日,我來到心目中的科學聖地上海生理所。參加複試有近50人,不但來自天南地北,而且來自各行各業,居然還有京劇團的,這是那時考研的獨特風景線。我原以為報考的專業是冷門,沒想到非但不冷,而且大熱:招收1人竟有32人報考。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錄取率未免太低了!幸虧我已拚進複試,隻需同另外兩位再作競爭。複試除了筆試,還增加了口試。有一千多張卡片作後盾,我感覺考得不錯。複試結束,生理所要我們回去,也不說何時發榜。我就這樣忐忑不安地離開,竟沒有出於禮貌向報考的導師道別。其實我並非沒想到,而是生怕弄巧成拙。那個年代的師生關係真是簡單,沒有請托、沒有關說、更沒有送禮,與現在不可同日而語。

對於我的報考,廠裏從上到下都認為是不自量力。他們覺得我離開學校10年,功課忘得差不多了,要在半年裏補起來,如同天方夜譚。他們的態度是“讓他去考,考砸了就死心塌地了”。朋友們則替我捏了把汗,勸我退考,說考不上白白丟了臉麵。然而從領導到工人都沒有想到,我不但破釜沉舟鐵了心報考,居然還拚進複試,離錄取隻一步之遙。於是極個別因羨慕嫉妒而生恨意的人,在關鍵時刻搞起了小動作。

8月下旬,生理所接到一封濱海來信,反映我的家庭出身問題。這要從我父親說起,他畢業於聖約翰大學,先後在大連醫學院和遼寧中醫學院任教。文革中父親被打成“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被批鬥、坐“噴氣式”,受盡折磨。1978年時文革雖已結束,社會上仍彌漫著寧“左”勿右思潮。家庭出身問題的殺傷力不亞於炸彈,單憑這一封信,我的考研夢就可能破滅。

然而寫信者沒想到,一封公函緊接著也寄到生理所,這與胡耀邦主持平反冤假錯案有關。8月底,遼寧中醫學院給父親平反,他的本人成分定為革命幹部,我的家庭出身隨之由“黑五類”變為“紅五類”,而且是“響當當”的革命幹部。這實在令我啼笑皆非:同一個我,昨天是麻雀,今天竟然成了鳳凰。領導問我父親,此事要告知哪些單位?父親說要告知濱海某廠,不過他多了個心眼,還要求告知生理所。領導不解:“你兒子又不在那裏工作,為什麽要發函?”父親說:“他正處在考研關鍵時刻,可能會有幫助。”領導答應了,第二天就把公函發出。

我的成績不錯,導師也傾向錄取我,然而那封負麵信件畢竟足以一票否決。就在這關鍵時刻,遼寧中醫學院的公函寄到,明確指出“王自勉的家庭出身應為革命幹部”。公函與信件大PK,勝負立判:公函是平反冤假錯案的最新結論,而負麵信件則是陳穀子爛芝麻的舊賬。不過現在想想,我還是後怕:如果讓負麵信件搶先發威,錄取名單很可能沒有我,到那時遼寧中醫學院的公函寄到也無濟於事了。上演這麽一幕,恐怕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這暗中發生的一切,我是後來才曉得的,當時是懵懂不知。在等待發榜的那些天裏,我度日如年,這滋味與被告等待宣判差不多。直到9月中旬,我終於等到蓋著中國科學院鮮紅大印的錄取通知,激動得如同迷途的小孩終於回到媽媽懷抱。1978年全國共有63500名考生參加初試,四個月後塵埃落定,10708人考取第一屆研究生,我有幸成為其中一員。時至今日,考研已算不得稀罕事;2012年招收研究生52萬人,是1978年的50倍。不過由於過度擴招,研究生的水平普遍下降,在民眾心目中的形象也大幅貶值。

我能考取研究生,是與國家形勢分不開的。如果不是毛澤東死後文革結束,招收研究生就無從談起。如果不是廢除了極“左”招生辦法,我也不可能考取。在1978年這個人生緊要處,我得到家人的全力支持,還得到許多好心人的幫助。無論他們的幫助是大還是小、是直接還是間接、是有形還是無形、是有意而為還是無意為之,我都永遠在心底感激他們。

1978年10月5日清晨,我離開濱海去上海生理所報到。當太陽躍上地平線、灑下第一抹曙光之際,我再次凝神注視這片為之揮灑了10年青春歲月的土地。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生命中長長的無望的一頁翻過去了,嶄新的充滿希望的一頁正在展開。我終於在人生道路上實現了一次重要的向上轉折,能夠一圓自己的科學研究之夢了。不過在那一刻,我並不知道,人生中另一次重要的向上轉折正在遠處召喚:1990年9月15日,我將遠赴哥倫比亞大學,一圓自己的美國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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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曼兒' 的評論 : 我們同是10708個被錄取者中的一個。用科舉時代的話,我們就是同年。哈哈!
小曼兒 回複 悄悄話 我跟你一樣,63年入大學68年畢業,78年考研,我和我先生同年錄取了,這得感謝我的當大學老師公公,他說考不上也考,表示支持國家的新政策。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章水緣' 的評論 : 我是南大生物係的,不知你是哪個係?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遍野無塵' 的評論 : 政治審查之事,沒有一定之規,要看碰在哪個單位、哪個經辦人手裏。如果兩個考試成績相差不多,出身不好的肯定要吃虧啦。哈哈!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ustinw' 的評論 : 哈哈,我也是學俄語出身的。考研時報考的導師,恰好是留學過蘇聯的,於是就被錄取了。要是報考一位學英語出身的導師,多半是要當分母的。這恐怕也是老天有眼,命裏注定。
章水緣 回複 悄悄話 你好, 南大的同屆同學。

對不起for my mistake, 6人考有1人錄取,從數字上看不是太難,但能有勇氣擺脫10年文革的陰影,再次和命運挑戰,我們應該感到自豪。

(我還寫了一個錯子,“那裏”應該是“哪裏”,中文不常用,生鏽了)
Tiger666 回複 悄悄話 現在還記得當時我們曾經去看過(在教室外麵)考研麵試外語的情景,一對一的麵試,真不容易!祝福你!
austinw 回複 悄悄話 年輕時一段艱難,磨煉你我一輩,想起來也是一廂財富。因為過去學俄語,到79年才找到一個英俄不限的導師,改專業考研成功。讀研期間水利電力出版社出過兩本我在青海山區裏完成的電氣技術的著作,了結我了以往的電工人生,後埋頭苦讀於計算機控製技術。在80年代生涯裏母校又出版了我和同窗合著的機床計算機數控一書。90年開始在北美大地幸運於電腦製造行業,獲7項電腦專利,退休於年過古稀,甚為幸慰。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章水緣\': 向你問好,我的同校同屆校友!當年全國考取研究生約一萬人,你因筆誤多寫了兩位數,擴大了一百倍,哈哈!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justforfun\': 令尊是知己知彼,才能押對考題,了不起!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牛經滄海\': 經過你的提練,還真有那麽點意思。謝謝!
遍野無塵 回複 悄悄話 哈哈,政審沒有那麽難吧?
我一個同學1978年考科學院化學所的研究所。他們單位給他的政治鑒定是“鄧小平的的政治基礎,四人幫的社會基礎”(有些矛盾吧),結果還愣是被化學所給錄取了。
還有一個同學,不讓報名。他給化學所寫信。化學所派人去他的單位(在北京)了解,為什麽不讓報名, 結果科學院的牌子把他單位給壓著了。允許他報名了。
他們兩人說是“打出來的”。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柳溪郎\': 確實多虧了我的父親,否則我的考研小船說不定就在陰溝裏翻了。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street0120003\': 這段話是路遙在他的作品〈人生〉中寫的。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austinw\': 你去的地方比起蘇北更加貧困落後。與同命運的你握手,我們終於開啟了生命的新一頁!
章水緣 回複 悄悄話 我和你的經曆相似,63年進南大,68年畢業,78年又進南大當研究生。看了你的文章才知道自己是當年考上研究生的1070885人之一。後半生能生活在自由世界(自由在那裏都是很有限的,至少在這裏我可以自由思考)使我感到很幸運。
justforfun 回複 悄悄話 當年我爺爺解放前的同事的女婿要考研究生,找到我父親幫助複習,雖然我父親不在他要考的學校,但因為對專業比較熟悉,同時也熟悉出題老師,押中了幾道很偏的題。考完後,我父親去見招生老師,他們對那個女婿能答出那幾道題目很吃驚。後來,雖然他英語成績很差,但因為平均成績及格了,就錄取了。
牛經滄海 回複 悄悄話 讚!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每個因素相乘。偉大領袖不死,沒有考研這會事,命也。胡不搞平反,縱然學富五車也是枉然,運也。有人使陰招,風水也。有人送公函,陰德也。以百分之三勝出,讀書也。
柳溪郎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成功在於你心裏有既定的目標。另外,也為你父親關鍵時刻的明察之舉點讚。
street0120003 回複 悄悄話 是路遙說的嗎?他在電影人生。。。
austinw 回複 悄悄話 有和你一樣經曆。文革時期因出身黑五類分配到青海山區縣,後來一家三口分居三地,十年後考研,走出了大山。沒有當年的艱難,也許沒有現在的超然。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hiangchao' 的評論 : 謝謝您的祝福!周末愉快!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qdknight' 的評論 : 謝謝評論!是的,堅持才有出路。
chiangchao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你的經曆。祝福你和你的家人。趙江南。
gladys 回複 悄悄話 Congratulations!
qdknight 回複 悄悄話 前輩的經曆跟我的幾個親戚非常類似,那個年代如此的堅持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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