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惟鈞老師是北大生物係的著名教授,曾任副係主任。我在北大曾有幸聆聽潘老師的教誨,到美國後也得到過潘老師的幫助。最近朋友傳來這篇潘老師的隨筆,想像不出潘老師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曆,讀罷覺得很可笑,卻又笑不出來。我沒有為林校長在120年校慶上讀錯了字開脫的意思,他的那個事兒跟這相比,實在算不上事兒。但願我們的社會不會再瘋狂,我們都不會再做這樣的事兒! —— 後山 (原題:《第一千零二夜的故事》,轉載自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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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學潘惟鈞教授的回憶文章
我1955年進入北大生物係,開始是動物學專業,後改為遺傳學專業,1960年畢業並留係任教。
在當時遺傳學已被定性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說。大學,中學都不容許講遺傳學。1956年為體現“雙百方針”召開了青島遺傳學會議,1957年開始可以在北大開設遺傳學課了,被強製命名為“摩爾根遺傳學”,由李汝琪教授講授。實際上是作為“米丘林遺傳學”的對立麵的“脫離生產實踐”的資產階級學說而開設的。兩門遺傳學同時開設,還舉辦了兩次討論班。那時的討論班當然是一麵倒地批評遺傳學,包括我自己也是這樣。李老先生坐在那兒聽著,不發一言。也許他怕引火燒身,也許他認為實在不屑於一辯,更可能是兩者兼有。對此我們學生覺得很掃興,巴不得他站出來辯論,氣氛就活躍,火藥味就濃了。
1958年大躍進,人民日報和中央台不斷報道在毛澤東思想指導下的小麥地,水稻田畝產10萬斤的高產衛星,而且還登出許多照片,照片裏的小麥和水稻豐滿得小孩可以坐在上麵......。為了追趕“科學前沿”,我們生物係全係師生在黨總支書記陳守良親自帶領下奮戰三天,把蔚秀園(就是我現在正在寫這份回憶的地方)裏14畝正在灌漿的水稻全部拔起來,硬插入一畝地裏,奢望也放一個衛星。結果當然顆粒無收,總結起來都怪自己毛澤東思想沒學好。
第二年,人民日報和中央台又報道在毛澤東思想指引下全國各地農民紛紛成功地進行了牛與豬,牛與羊......的動物遠源雜交,以期培養出特大號的豬羊,還附有照片。(隨便說一下,對於影響如此之大和嚴重的,長時間的造謠,人民日報卻從來沒有辟謠和道歉,隻是說“浮誇”而已)。在那些年份,在毛澤東思想指導下的偉大“實踐”早已把遺傳學理論徹底打倒了。誰敢再用遺傳學理論來質疑這些“衛星”的真實性,那就是反對大躍進,反對毛澤東思想,找死。李汝琪當然懂得“沉默是金”的活命哲理。
在這樣的“大好形勢”下,北大校長陸平坐不住了,他向我們傳達了北京市委第一副書記劉仁的重話:農民弟兄已經創造出了這樣的奇跡,還要養活這麽一大批脫離實際的生物學家幹什麽?陸平警告說:現在到了你們生物係和生物學生死存亡的關頭,連農民都趕不上,生物係還有辦下去的必要嗎?趕緊趕上去,不但要遠源雜交成功,而且要用毛澤東思想把它上升到理論高度。
於是我們班的畢業論文就是動物遠源雜交,全班同學整整半年,停止一切課程,“白手起家”建起養兔場,接著把牛精液,豬精液,狗精液,海狸鼠精液,雞,鴨,鵝的精液給兔子作人工授精。
比我們低一屆的同學(56級)則常駐動物園采集大象的精液,作象X豬雜交,想讓豬長得像大象那麽大。麵對一頭被誘導發情的大公象進行采精,真是把小命搭進去了。
當時,北大生物係與全國農民進行著同樣瘋狂的“科學實驗”。但不同的是,我們在王平老師的領導下,花了極大的努力,防止公兔們通過極其簡陋的破爛兔籠與輸了牛精,豬精,狗精的母兔偷情,而且每批雜交都作兔-兔交配的對照。結果當然徹底失敗。第二個不同,是承認失敗而沒有弄虛作假。這大概就是“有著深厚科學底蘊”的北京大學在當時境況下,唯一能夠保持的“科學性”吧。
最後是我們全班同學共同“發表”了唯一的一篇畢業論文:“論動物遠源雜交的偉大意義”,因為自己什麽也沒做出來,所以重點放在在毛澤東思想指導下農民弟兄做出了足以顛覆遺傳學舊理論的偉大實踐。而我們沒做成功是自己沒學好......思想,這恰恰說明了我們應當向工農兵學習。這篇畢業論文在大會上宣讀時還邀請了科學院遺傳所的專家來“受受教育"。
我雖然半年沒上課,但是與班上幾位男同學一樣,學到了一般學生想像不到的手藝:采集牛,豬,狗,兔,雞,鴨,鵝和海狸鼠的精液;用手一摸就知道母兔肚子裏的胎兒多大了,等等等等。我還學會了給兔子結紮輸精管。你們也許不知道,兔子是“交配刺激排卵”的,所以在給發情母兔作人工授精之前,先要用結紮了輸精管的公兔與其“假交配”,刺激她排卵。
終於畢業了。我被分配留在生物係任教。
此時,正好人民日報又公布了一個新的衛星:農民將蛇的精液對家蠶人工授精,成功地獲得雜種。目的是培養像蛇那麽大的蠶寶寶。
於是我作為生物係教員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百折不回”,“再接再厲”繼續動物遠源雜交:重複蛇X蠶雜交。
當時已入秋,北京不能養蠶了,隻有到廣東去進行這項雜交研究。
說走就走,連第一個月的工資也來不及拿,就孤身一人去廣東省中山縣小欖公社的蠶種場,開展家蠶的遠源雜交。
這次因為就我一個人,沒人監督,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工作。第一步就是重複農民放的衛星。人民日報說用注射器把蛇的精液注入母蛾的腹腔就行了。我用同樣的方法反複把雄蛾的精液注入雌蛾肚子,無法受精,意料之中的。查了書本才明白原來雌蛾輸卵管末端泄殖孔處有兩個半粒米大小的儲精囊,雄蛾在交配時將精液射入儲精囊,雌蛾產出的每一粒卵上都有受精孔,卵粒經過儲精囊出口時精子就從受精孔鑽進去。於是我用酒精燈拉出玻璃毛細管,導入雄蛾的精液,再用嘴把精液吹進雌蛾的儲精囊。結果產出的卵受精率達到95%以上,與天然交配的受精率一樣。
接下來就進行遠源雜交了。這種心情挺有意思,明明知道做不成功,但還是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地工作著,並且作了非常詳細的記錄。我先用蛇和豬的精液與雌蛾雜交,失敗。再輸入親緣近一些的昆蟲精液,包括蟋蟀,蝗蟲,螢火蟲,螳螂,......,總之身在農村,五花八門的蟲子有的是。還是不成功。最後一遭是與親緣最近的蓖麻蠶雜交,仍然失敗。
一個人“孤軍奮戰”了整整4個月,灰溜溜地被教研室召回。
在向教研室全體教員的匯報會上,(這是我第一次以教員的身份參加教研室會議)我特別強調了雌蛾生殖器的結構,受精途徑,蠶X蠶人工授精的成功,說明按人民日報所說的把精液注入腹腔是根本不行的。我列出了全部數據,......。
講完,大家沉默不語。隻有一位老師作了評論:“我們所從事的是人類從來沒有進行過的偉大事業,隻有抱定必勝的決心,才可能成功。假如一開始就抱著可能成功,可能失敗,反正做出來什麽就什麽的所謂科學態度,那注定要失敗的”。這段評論教我受用終身!散會後教研室主任王平悄悄對我說:“還是該實事求是”。
以上就是我畢生第一次科學研究的故事。第一千零二夜的故事!